林泽捂着生疼的左脸僵在原地, 双眼呆楞,半晌反应不过来。
太子殿下?
是他想的那个吗?
刚才他只顾着逞凶,等着看林璟笑话, 没注意包间内还坐着三个人。这会, 他方才看清那三人的模样,个个是人中龙凤。
虽然身着常服,通身却有种矜贵气质, 非寻常人可比。林泽只看了一眼, 不由被他们三人举手投足间所表现出的矜贵所震慑, 再一想到自己此刻被打的狼狈模样,心里自卑丛生, 更加没了反应。
林甫国一转头便看见,林泽这幅呆滞的傻样子。他脸上还带着清晰可见的红印子,非但没叫他生出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反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内心突地生出几分嫌弃之意。
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
穿了锦衣华服, 还是那般拿不出手的丢人模样。
不过是见了太子皇子, 就畏畏缩缩的,简直叫他老脸丢尽。
他不由回头看向林璟, 与太子皇子同桌而坐,无论是气质亦或是容貌, 没有丝毫逊色,同畏首畏尾的林泽比起来,堪称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高下立判。
转瞬间, 林甫国心思变了又变, 如盘丝洞那样弯弯绕绕、复杂无比。
他先是规规矩矩同许嘉宸行了个礼, 算是打了声招呼。
接着,他换了个笑颜,笑呵呵对林璟说道:“璟儿也在呀?你这个弟弟刚回来,你多看顾着些,免得叫他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
林璟别过脸,没说话。
林甫国心里恼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对许嘉宸赔礼道:“小儿没见过世面,望太子见谅。臣这便叫他给您见礼。”
而后,转头呵斥尚在呆楞的林泽:“还不快跟太子殿下赔礼道歉!”
林泽被他呵得回过神,因着心里紧张,之前嬷嬷教的礼仪规矩全然忘了,磕磕绊绊同许嘉宸行礼,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利索,与之前在楼下嚣张张狂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甫国已知道他是不成气候的,没成想,这般不成气候,行个礼也行出这番鬼样子,当下嫌弃之心更甚,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他常年习武,手上这一下力道没见几分,当即拍得林泽眼冒金星,愈发不在状态。
见状,他只好赔个笑脸,向许嘉宸告罪。
“太子殿下,实在对不住。竖子无状,扰了您的青眼。”
许嘉宸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开口道:“劳烦林国公关下门可好?”
“呃……”
林甫国这才发现,他们刚一番动静之大,已惊到旁人。
门口虽没有明目张胆敢来看笑话的人,但是隐隐绰绰的,那些人站在不远处,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这里,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有些胆子大的,还敢正对着这里指指点点。
林甫国老脸一黑。
“还不去关门。”
他呵斥林泽,命他去关门。
林泽这会子仿佛一个受惊的鹌鹑,林甫国命他去关门,他半点儿意见不敢有,乖乖走过去将门关上后,找了个距离林甫国距离较远的地方站着,以防再挨打。
他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努力去接受先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一个人可以变化如此之大。
先前对他疼爱有加的父亲今日对他是又斥又骂,甚至两次动手打他,一点没有之前的慈父模样,就好像之前的那些疼爱全是他自个儿臆想出来的一样。
他悄悄抬头,余光瞥见与太子同桌而坐的林璟,一时之间胸腔内被一种名为自惭形秽的情绪塞满。
他怎么和林璟比?
又怎么比得上?
他努力攥着衣角,眼眸中的委屈更甚,而昔日林国公同他的对话,仍清晰回荡在耳畔。
“你好好听为父的,有一日林国公府便是你的。”
“可是,林国公府现在有世子啊。”
“所以,你将他比下去,你便是世子了……一定不要辜负为父的期待。”
……
对啊,如果他是世子……
原本,他处在名为自惭形秽的情绪漩涡中,苦苦挣扎自贬,宛如一个溺水的人,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岸。就在他要被这种情绪淹没的时候,他仿佛抓到了一根浮木,蓦地生出几分嫉恨。
凭什么他要是这样?
凭什么他就要挨打?
就因为他是庶子吗?
倘若他真的将林璟比下去,会不会……
这一刻,他似乎忘了自己之前还因比不上生出的自卑感,反而被他畅想出的旖丽未来迷住眼睛。
他在这边无限遐想,另一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许嘉宸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清隽的脸上温温和和,没有任何怨怼。他轻轻开口,说道:“林国公府好家教,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林国公怎能听不出许嘉宸的阴阳怪气,面上赔笑:“让太子见笑了,小子刚回来日短,恐不熟悉,还望见谅。”
“熟不熟悉不重要,显然您这位儿子对林国公少爷的身份适应得紧呐,‘仗势欺人’这四个字学得好,很好!”
许嘉宸也不请林国公落座,任由他尴尬地站在那里。
他话一说完,林国公脸色变了变,故意装傻:“太子殿下,臣不明白您这话是何意。先前小子多有无状,自以为是兄长在此,鲁莽了些,恐也不算事仗势欺人吧?”
林甫国虽对林泽生了嫌弃,但此刻若是认下许嘉宸的话,等同于认下他教子无方、任子仗势欺人的罪名,那么,传到御史台耳中,免不了要被狠狠参一本的。
是以,他必须否认。
然而,他来得晚,不知晓刚才楼底下的那出闹剧。
许嘉宸全程坐在屋里,自幼习武,耳力比之常人好一些,林璟能听得清林泽方才在底下同人的争执,他自然也将那些话纳入耳中。
他说道:“林国公您来得晚了,没见到那个场景,原也不怪您。只是孤倒是不知,大道那般宽敞,为何贵公子好好走个路,偏有个不长眼的贱民撞上去呢?难不成是没看见贵公子脑门上写的‘林国公少爷’五个大字?还是,故意想要恶意碰瓷呢?”
他刻意将“贱民”两个字咬得重重的,听得林国公心头一颤。
许嘉宸一句一句的,虽没明着指责林泽,而是选择直接和林国公对话。
那这些阴阳怪调的话如巴掌一般一下又一下狠狠打在林国公脸上,任他脸皮厚,也是老脸泛红,面子里子丢了七七八八,再想辩解又不知从何处辩起。
怎么辩?
脑门上挂着“林国公少爷”五个大字,不是明摆着仗势欺人?
寻常百姓恶意碰瓷?
这岂不是更等同于开玩笑?
这话,连林国公自己都知道,估计反过来说更合适。
那便是,他儿子自己撞人又恶意诬陷。
林国公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咂磨一番,尚未品出许嘉宸到底是何用意,便听见他接着开口。
“同时,劳烦林国公为孤解个疑惑,不知是孤年龄尚且,学识不足,孤怎地就不知我大宋国的寻常百姓好好地沿街行走,怎就担得上一个‘贱’的名头?是孤年岁轻,孤陋寡闻了,还是有人拿身份故意压人呢?”
“这……”
林甫国这下不用品了,意思已经明摆着了。
行街撞人、仗势欺人、颠倒黑白……
林甫国心底暗骂林泽,怎地这样不争气,偏生撞到太子手里。
他以为事情就到这里了,结果还没完。
“刚才贵公子明知林璟在包间内,肆意闯进包厢,无视其兄长。按亲疏关系讲,他们是兄弟;但若是按照律法来讲,他们应是臣民,这般大着胆子硬闯,难道是借了林国公您的势吗?视律法如无物?”
林甫国头大如斗,这一桩桩地加起来,可真是……难以善了了。
他试探问许嘉宸:“请问太子殿下,您看如何处置比较合适呢?”
许嘉宸喝光了一杯茶,再次给自己斟了一杯,闻言抬眸问:“林国公教子,还需要像旁人讨教吗?难怪……”
“不用不用,臣回去定要家法伺候,好好教导一番,叫太子殿下您挂心了。”
林甫国现在真的不能再听许嘉宸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他会忍不住想多踹林泽两脚。
“那林国公不妨赶快回家教导吧,现在有何不妥的,尚且能教导纠正过来。恐怕过些时候,年岁大了,心性养成,说不好会给国公您添不少麻烦呢。”
“是是是,太子殿下说得极是,臣这便回去教导。有劳殿下挂怀了,容臣先行告退,回家教子。”
林甫国见许嘉宸应允,转身往门外走去,回头看见林泽还垂着头站在原地,想到今日被太子刺的一通话,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没好气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走!”
林泽立即跟上去,随林甫国出了包间,而林甫国直到走出包间,林璟始终一言不发,黑眸如漩涡一般,情绪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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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嘉宸等包间内恢复安静,说:“接着吃饭吧。”
但被刚才闹了那么一通,许念他们显然也没了胃口,寥寥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表示吃饱了。那些没来得及尝的招牌菜,显然没等着人品尝,便失去了滋味。
许念想想有点可惜,再一想林璟那个父亲林国公,更是头大。
感觉是个拎不清的。
偏又爱自作聪明。
她拉拉林璟的衣角,朝他递了个安抚的眼神,小声说:“等你回去来找我,给你做好吃的。”
林璟应好,抑郁的心情随之好了一分。
结果,他们说得小声,还是被许嘉庆听了去,他立即不满起来,大声抗议:“九妹,你居然对林璟这么好,我不服气不满意,我也是个小可怜,你不可以这样厚此薄彼。”
许念默默翻了个白眼,问他:“小庆,你还记得吃米线时说过的话吗?”
许嘉庆双眼一懵,显然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忘在脑后,根本想不起来了。
许念好心提醒他:“你上回说过的,再也不说我厚此薄彼了。难道,我对你不够好吗?是米线不够鲜香,还是米花糖不够酥脆?叫你这么不满意?看着你这么不满意,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不如就不勉强了吧。”
许嘉庆心中一凛,连忙告饶:“九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也不说你厚此薄彼了。米线好吃,米花糖也好吃,我一点都不勉强,请你以后继续不勉强我吧,我喜欢你这么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