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
这个巧合让苏舟不禁一怔。
两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同, 却荒诞的在许多地方又极为的相似。
在他的世界中,舅舅同样也是在二十七岁退役,但是原因是不同的,他的世界的中国乒乓球实力强盛, 舅舅早已荣誉满盆, 在第二次拿下了奥运会的单打金牌、再度站在了世界之巅后, 那是一个选择退役的极好时机。
对于那个中国而言, 在某种程度上, 老将的盘踞不去, 限制了新生代小将的历练与发展, 甚至因为老将过度的占据了各种赛事的出赛资格, 间接的减少了小将参与正式赛事的机会,当一度辉煌的老将选择退役之后,最极端的情况,可能会造成这一代与下一代球员之间的实力断层。
舅舅选择在二十七岁的时候退役, 这是一个极为正确的选择,对于乒乓球实力强胜的中国而言,也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情, 然而这个世界
苏舟狠拧着眉,默默的咬了下嘴角。
见状, 雷蒙知道,他是得不到答案了。
难以控制的,雷蒙感到了些许失落。
他本来是期待过的,苏舟或许知道陈清凡提早退役的原因。
然而苏舟也不知道。
唉。
然后雷蒙听到了苏舟的发问。
“先生, 你知道舅舅为什么那么早退役吗”
那一瞬间,雷蒙有些想笑,这明明是他想去询问苏舟的问题,现在却被苏舟又提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雷蒙轻叹着,然后抬眸看他,“苏舟,你也不知道吗”
苏舟当然也是不知道的。
从那双浅灰色的汪洋之中,苏舟终于明确的认识到了雷蒙叫他前来的第一个原因。
虽然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的往事,但是雷蒙想要知道舅舅违背“诺言”,提早退役的原因。
听到现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画卷已然铺开了大半,最初的不忿、与有荣焉的自豪、对于乒协蛀虫的恼怒所有的情感汇集到一起,重重的冲刷着苏舟的心房。
苏舟攥紧了拳头,虽然他并不是当事人,却有如抱歉的低下了头。
他的心脏内正有火燃烧。
“是的,很抱歉,先生,我并不知道。”
雷蒙明晰的感受到了苏舟的歉意,他想,这就好像是一个轮回,在某些细节上,舅甥两个真是出奇的相似。
虽然苏舟是一个极为外向开朗的孩子,但是他同样也继承了他的舅舅的体贴细致。
长臂跨过方桌,那只手温热、修长、有力雷蒙揉上了苏舟的黑发。
男人的声音悦耳温润,像是宁静夏日的一条溪流汩汩,绻着几片零星的绿叶,流向更加浩瀚的湖畔大海。
“你没有必要感到抱歉,苏舟,陈也同样没有必要”雷蒙软了下声音,“这只是一个即将退役的老人的一点困惑与一点不甘,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太久了,他非常想要无礼的得到答案,但是如果这个答案会让别人感到困扰,或者是让当事人感到不悦,这个答案可以成为一个秘密,期限是永远,来,苏舟,抬起头来,对我笑一个好吗你的低落让我感同身受。”
苏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对着雷蒙扯了扯嘴角。
那片柔和的灰色更加的温柔了。
雷蒙又揉了两下苏舟的发,然后收回了手。
他接着之前的断章继续道。
“我认为我们之间的时间还有很长,我曾经害怕并且不忿过,如果陈先退役了要怎么办他比我要年长,如果我是因为他的体力衰退而侥幸的赢过了他,那该怎么办那种胜利也是胜利,却完全无法让球员升起一丝喜悦的情绪。”
“所以,在做出了约定也可能只是我单方面做出的约定,毕竟,对于陈来说,那只是一次朋友之间的普通对话而已。”
“他说,他会打到再也打不动为止,结合中国乒坛的实际情况,我认为那是事实,那一刻,暗喜的情绪冲刷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想,这真好,我还有着这么久的时间,我们还有着这么长的时间。”
“然后”雷蒙叹息着,闭上了那双浅灰色的眼,“然后,就是那一次的奥运会了。”
奥运会
这个字眼又让苏舟怔了一瞬。
不仅仅是退役的年龄相同,连时机也同样是在奥运会之后
雷蒙继续说。
“那一年的奥运会,陈夺得了一枚铜牌,而我在十六进八的比赛中就被淘汰了。”
“你或许也知道,苏舟,对于很多乒乓球运动员来说,当他们接近三十岁的时候,如果这名球员第一次、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的拿到了奥运会的金牌,那往往就代表着他们要、或者即将要退役了或许就是在奥运会之后,或许还会打个一年两年,对于乒乓球综合实力趋于强盛的国家来说尤为如此。”
“那一届奥运会的金牌获得者,是一名德国人,他有多强呢虽然并没有奥古斯特那样的绝对统治力,但是早在奥运会举办之前,百分之九十的媒体与广大的球迷们,就坚信他会是男子单打的冠军,并且他会在这一届的奥运会之后退役的消息,也早已传播的沸沸扬扬。”
“实际上,那也是事实。”
“奥运会不像是巡回赛,奥运会会设置第三名的铜牌争夺战,只有前三名才有资格登上颁奖台,而我与颁奖台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这也是我与陈之间的差距。”
“那是一个性格一点都不内敛的德国人,他高举奖杯,亲吻金牌,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在这个最最辉煌的舞台之上,大笑着告别了世界乒坛。”
“那个时候,我在下面鼓着掌,看着陈,情不自禁的,就感到有些开心。”
“真好,陈还会打很久,如果他也随大流的在这几年退役了,我多半是一辈子都无法在正式的赛场上赢过他了。”
“说来有些抱歉。”古董先生轻抿了口凉下的咖啡,为时隔多年的一念之想道歉,“那个时候,我是有想过的,幸好中国的乒乓球这么弱,可以让陈多打几年。”
“这没什么”苏舟摇了摇头,“然后呢,先生。”
“再然后”雷蒙放下咖啡,二十多年前的回忆是如此的清晰在目,仿若昨日之景,“颁奖仪式结束了,球员们一一走下了颁奖台,他们高举着鲜花,挥舞着手臂,对着观众席做出亲吻的动作,记者们把他们包围”
“多年下来,那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默契,正如我们的初见,我会在球员通道的某处等着他。”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我在那里等着,等着陈向我走来,然后我会献上我由衷赞扬与喝彩。”
“事实上,陈的运气有点不好。”雷蒙停顿了一会,突然说了一小段插曲,“他在半决赛的时候就碰上了那个德国人,也就是金牌冠军的获得者,如果他在半决赛中遇见的是那一届奥运会的银牌得主,实际上,我认为他的实力足以胜过第二名,进入决赛,这样,他获得的就不是一枚铜牌,而是一枚银牌。”
这一段回忆仿佛有些不太愉快,比起之前流畅的叙事,从讲起奥运会的这段往事开始,时不时的,雷蒙就会停顿上一段时间。
这一次,苏舟很好的管住了自己不听话的嘴,全程没有突兀的吐出一个音节。
空气寂静了片刻,流淌着的是闭起的门外奏起的音乐声。
雷蒙又开口了,这一次,他对苏舟提出了一个问题。
“苏舟,你觉得陈是一个因为只获得了铜牌,而感觉不太愉快的人吗”
“不是。”苏舟的回答很快,毫不犹豫,口吻笃定,“舅舅会很开心,开心中也有着懊恼,懊恼中还存在着对于下一次赛事的期待,但是绝对不会有着什么不愉快、不高兴、不服气的心思。”
“是的。”雷蒙笑了笑,再次扣起食指,规律清浅的敲击着木质的桌面,“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我认识了陈八年,依照我对他的理解,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当我在球员通道中等到他的时候,他的表情却不是那么说的。”
“他很失落。”
“他的步伐很慢,右手拿着挂在胸前的铜牌,他低着头,注视着那一块代表了第三名的奖牌,有些说不出的失落与怅然。”
“这样绝对与积极无缘的情绪外露,让我也失去了笑容。”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是他向前迈进的步伐似乎也成了下意识的机械性动作他的头一直低着,他的手一直捏着那一块铜牌,他看不到前方,直到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也毫无所觉,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我不得不在这时开口了陈,你还好吗”
“他恍若梦醒,猛的转头看向我,嘴唇张了好几次,又露出了在我印象里的笑容雷蒙,我很好,怎么了”
“我问他你看起来好像在发呆。”
“他说是在发呆不说这个,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我确信他是真的不对劲了,我皱着眉问他陈,你真的有点不太对劲,我一向是会在球员通道内等你的。”
“他放下了一直捏着的那枚铜牌,用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把脸,他没有多说什么他并不想多说,我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即使心中好奇、也有些担忧,我还是没有紧逼追问。”
“于是又成了我们以往的步调,我们随口闲聊着,聊了一下这一届奥运会中我们各自输球的原因、聊了一下德国人宣布退役的事情同样的,先到达的是法国队的休息室,我们会在门前分别。”
“我注意到了,陈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于是我没有急着转身推开门,而是耐心的站在原地等着他。”
“对了。”雷蒙又说了另一个小插曲,“这个时候,你的舅舅已经长的很高了,非常的接近一米八,当然,我还是比他高,那个时候的我只比现在矮一点,大概有一米八三。”
然后,他又回到了正题。
“我的等待并不是毫无作用的,但是也不是非常有用的。”
“我认为陈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许需要一个能让他倾诉的朋友,但是他只是伸出了手。”
雷蒙伸出了手,缓缓的,将他的右手攥成了一个坚硬有力的拳头。
“对,就是这样一个攥拳的姿势。”雷蒙的声音轻了一些。
“他对我说,带着笑雷蒙,好好打球啊,下一届的奥运会是在四年之后了,这一次是在十六进八的比赛里被淘汰,下一次,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至少要打到八进四的那一场比赛,或者干脆给自己定一个大目标,球拍指决赛怎么样”
“我和他碰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