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已毕,日渐昏,两侧星点灯辉渐起,连线如织,结网成片在城中闪耀,就像那碗面里的那群椒。
脚下的路在吱吱声中延长,雪地上一个个脚印毫无头绪;麦少飞低头走在雪地里,似在刻意挑选那些松软的部分落脚,踩硬了地面,将散乱的脚印连到一起。
踩下去的雪地像冰又不是冰,成片后破坏了原本那一地白绒,不美丽,但有坚实的感觉。偶尔走过灯火明亮处,目光中一片坑洼与晶莹闪烁,让人难以睁开眼。
十三郎仍像刚才那样,一步一步走得稳当,遇冰踏碎,逢雪踢飞,如有虫蚁仰望,不知会不会因此感慨,梦想自己能否变成如他那样的齐天巨人。
虫蚁无智,自不会真的发什么感慨;麦少飞有,留意到十三郎的行姿后取笑道:“别学陆默那样,他都打不过你。”
十三郎微楞,随后明白其所指,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暖意,笑了笑,吁口气,将身体放松下来。
死者死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无论做什么,首先都要好好活着才行。说起来,冷玉死的时候,十三郎没像今天这样难以自制,不是因为亲近与否,而是心中戾气不够强烈。
塑灵女本质上死于战场,无论十三郎做什么都无法挽救;虽说这样讲有点自欺欺人,可反过来想,自欺欺人何尝不是安慰?最怕的是连自欺欺人的理由都找不到,那才是最悲哀。
都说将军死于战场是荣耀,十三郎不这么看,所以他依旧觉得无法接受。然而无法接受也有程度之分,若把死于战场和死于背后相比,怎么看都是壮烈更让人心慰,或能稍敛其悲。
复仇与报怨放在一起,人人更喜欢前者,十三郎是人,所以同样如此。
麦少飞知道,明白,于是劝慰;十三郎听到,听懂,所以感激。
这便是朋友。
......
走在路上,麦少飞说道:“刚才说有话问,是什么?”
十三郎轻叹回答道:“现在不用问了。”
麦少飞不解。
十三郎说道:“你们来了,表示魔宫看到机会收复我,手上当然会有筹码。之前我在想筹码是什么,现在知道了。”
筹码可以是利,也可以是恨,大先生的死让魔宫欣慰,原因正在于此。
麦少飞唇角微挑,嘲讽或自嘲说道:“你真厉害,别人可没有这个资格。”
这是实话。
十三郎不矫情,淡淡说道:“我一向厉害,将来更厉害。”
麦少飞不知该说点什么好,随口道:“陆默没事吧?”
十三郎摇摇头,说道:“他应该感激我,如果够聪明的话。”
麦少飞正色说道:“陆默遇挫愈强,但其心胸未见得宽广,有些事情,未必如你想的那样。”
十三郎平静说道:“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真的勇者,敢于蓄养潜在的危险。”
麦少飞愕然瞠目,心里想这句话何其太雅,为何听起来总觉得有一股泼皮气?
正这样说着,前方忽传来一阵唱诵之音,声音洪亮蕴含着虔诚,仿佛信徒祭拜神祗。某处一片灯火通明,不知多少人集中在那里表达炽心热念,周围却一片死寂。
十三郎微微皱眉。
“这是......”
“狂信者,乱世之徒。”
十三郎淡淡应了句,突然间舌绽春雷,断喝:“闭嘴!”
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唱诵声骤然停顿,灯火处充斥着愤怒的情绪,仿佛有狂涛在海面之下酝酿,随时有可能鼓荡周围。
死寂中,几声底泣隐隐传来,夹杂着几声疯狂低吼,似为自己所敬爱的神明受到亵渎而积累郁愤,又或力量什么的,准备爆发展开反扑。
十三郎冷哼一声,威凌怒放,似一道九霄天雷悬在所有人头顶,口中清喝:“三息内,灭灯,人散,休憩;违令者,杀!”
雷威浩荡催人醒,哭泣之声停歇,低吼之声消失,忠于神灵的信徒终抵不过死亡之恐,纷乱后散落八方,如同发现家里闯进猛虎的兔子一样仓惶四散。片刻后,灯火熄灭,周围恢复到如之前那样的宁静昏暗,至于黑暗中隐藏着多少危机,多少愤怒不甘的脸孔,十三郎不知,麦少飞不知,神仙也不能知。
麦少飞忽说道:“恐怕没有用。”
十三郎有些疲惫,揉着眉心说道:“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样?”
“不这样咋样?你教教我?”
麦少飞沉默无语,良久后凝重说道:“这种事情......很危险。”
十三郎神情讥讽,说道:“知道就好,你们这些圣子不要成天混吃等死,回去好好说说。”
麦少飞郑重点头,说道:“我会的。”
简短两句交流,十三郎暂时摆脱一件心事,麦少飞增加一条负担,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并肩继续前行。
走了一会儿,麦少飞终忍不住提出早存在心里的疑问,说道:“仙与凡,为何能够这样?”
修士感悟凡尘,这类事情算不得稀奇;麦少飞出身大族,入魔宫后虽不得自由,修行上却未受到任何限制。以他的身份与经历,自能接触到不少大修,深明入凡放能脱凡的道理。然而入凡并不意味着真的变成凡人,由不少老怪的讲述看,修士入凡要紧的是紧守道心,万万不可被凡俗所迷。
十三郎入凡了吗?没有。
他连身份都不掩饰,就这样堂而皇之出现在尘世中;麦少飞看得出,那些人待十三郎如一体,如自己的一份子;对修士的敬畏极其轻微,几乎不能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