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哪怕今日无朝,他也早早醒了。
锦书倒是看得开, 说不去管便不去管, 圣上时她便合眼睡着,如此静默了一阵儿,竟还是没有动静。
圣上心中不觉有些钦佩, 见她眼睫低垂,睡得正好,也没有去搅扰,只顺势将她揽的更紧些, 一道合上了眼。
而在弘文阁内,承安正坐在张英身侧,低垂着眼,聚精会神的听场内说话,静默如一尊雕像。
张英更是沉稳,面色不露丝毫痕迹,笑意恬淡而温和。
如此听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场中名宿考校学子的时候,二人才齐齐正容,抬眼去看。
承安这几日在宫外,往姚家跑的多些,对于姚轩也有所了解,更能明白锦书前些日子的淡然,究竟有什么样的底气支撑,所以见他第一个被问到,也丝毫不显担忧。
这些日子以来,外边儿对于姚轩的争议是最大的,这会儿周遭人听他不慌不忙的说完,言之有物,条理明晰,心中已是叹服,再见那名宿含笑颔首的模样,更是钦佩,不知不觉间,连质疑声都少了好些。
承安没说话,张英也没说话,只坐在上首,沉默的做个泥塑观众。
如此几位名宿过去,诸位举子皆是表现不俗,显然并非庸碌之辈,周遭围观之人的神色也从质疑,顺理成章的转为钦佩。
在这期间,张英始终面不改色,沉稳的很,待到剑南道出身的李载登场时,他才低着头,发出低而短促的一声笑。
“张大人,”承安被他笑的心头一突,不由侧目看他:“有何指教?”
“殿下客气,”张英低声笑道:“指教不敢当,只是见了故人,发出一笑罢了。”
“故人?”承安目光在李载身上一扫而过:“张大人,认识李先生吗?”
“倒也算不得认识,”张英目光微深:“几年前在汉阳,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他这句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承安在脑海中转了几转,才反应过来。
他毕竟还年轻,耳目也少,自然不必张英这等老臣消息灵敏。
若是圣上在这儿,随即便会反应过来,能够叫张英这位权臣与李载这位名士同时出席,且还是在汉阳之地的盛会,只会是萧氏一族的家祭。
张英的意思是,现下这位坐场上的李载,极有可能……是站在萧家那边的。
不易察觉的看一眼场中的姚轩,承安正色起来。
“——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若行诡道,反而徒惹人笑。”
李载登场的第一句话,便是出自韩非子,加之他面上微微哂笑之色,平白叫人多思。
别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他前边登场的几位名宿面色便是一变,目露不悦之意。
都是千年的狐狸,一群人也是时不时会见的,说的粗俗点,一撅尾巴,就知道对方要拉什么屎。
李载似是而非的说上这么一句,分明是暗指前几个人放水,帮着别人过关,如此一来,这几人脸色会好才怪呢。
听出来的不仅仅只有这几人,场中其余人也察觉几分,不觉生出几分狐疑——这些举子们此前答得这样好,总不能是事先跟名宿大家们串通好了,做戏给人瞧,安定民心吧?
这念头一升起来,席间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肃静,”张英示意纠仪御史出声:“无故喧哗者,逐之出,场内不得高声!”
官方的威慑力总是有的,能够入内的自然也不是平头百姓,刚刚喧闹起来的会场旋即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的在李载与姚轩身上打转,等着得个分明。
李载笑了一笑,对于自己造成的局面混不在意,抚了抚下颌胡须,继续讲说起来。
姚轩听他先前一句,心中便有所悟,只是早有准备,倒也不在意,聚精会神的细听,静待接下来的询问。
李载讲说的时间不长,较之前几人更短些,初一说完,便转向坐在一侧的姚轩,沉声问道:“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
臣闻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以徒其民而倾其国;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以徒其威而倾其国。
是以奸臣蕃息,主道衰亡。”
他面色平和,只是目光隐约讽刺:“韩非子此言,于今日较之,如何?”
此言出自《韩非子,爱臣第四》,讲的也是韩非子一贯的主张。
只是,李载问的题目,却是诛心。
太过于亲近,所以造成灾厄,有意无意的,似乎是在指代备受宠爱的中宫,以及接连被加恩的姚家。
“奸臣蕃息,主道衰亡”八个字,对于臣子而言,哪一个不是万丈深渊?
更不必说,李载明晃晃的问出来——于今日较之,如何。
一时间,场内一片寂寂,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中,所有人齐齐望到了姚轩面上,带着或探究或担忧或幸灾乐祸。
姚轩目光无波无澜,颔首向李载致礼,同样以韩非子之言还击:“目失镜,则无以正须眉;身失道,则无以知迷惑。先生请恕学生失礼——以古道论今事,本就虚妄。”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人主无威而重在左右,今上圣明,何至于此,”他神情凛然,反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佩服,”李载听他引韩非子之言,依次反驳过去,也不反驳,只是眯着眼睛一笑:“早就听人说你善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确实厉害。”
“以人言善我 ,必以人言罪我,”姚轩同样一笑:“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因为别人的话赞誉我,必然也会因为别人的话而责难我,同样出自韩非子的名篇。
他这反击,来的又快又狠。
“真是一点儿也不吃亏,”李载又是一笑,却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直起身来向他作揖,算是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