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诞生纸我在档案局见过了好几批。听里面的管理员的口气,这根本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了。只要那造纸师的天赋足够,即便是一千五百张天性赋予几乎一模一样的诞生纸也能够造生成功的。而且越是等级低的造纸师,他们越喜欢接这种订单。因为他们的造纸等级低,所以报酬在造纸师中也低的,为了获得更多的收入,他们就只能走量。既然要走量,那么他们怎么可能花心思花时间一个一个去构思去设计纸人的天性赋予的文字,只要不影响纸人最后的劳动能力,他们只会让文字越简单越好。我甚至听说,这些造纸师中记录最高的一个月就能够完成两千个纸人。”
简墨握了握手中的杯子。这都是他从前没有听说过的。
离开b市后,他和简要四处游历,这里住几个月,那里住大半年……如此度过了三年。但这三年时间他所了解的事情比之前十九年却都要多。以前的他因为在六街的遭遇,还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经历坎坷,阅历丰富了。但离开了那座象牙塔后,他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真的吃到什么苦头。
六街刺杀看起来凶险,逃亡的几日看起来辛苦,实际上都有又老爸在暗中保护。后来去了石山区,幸运地得到了连蔚的收留,虽然是心理上压力有些大,但是毕竟温饱不愁。后来他更是在老爸的看护下得到了简要这个近乎万能的“管家”。后来的日子尽管偶然会遇到一些危险的事情,但是总的来说也是算是顺风顺水。至于考进了京华大学,去了b市,仗着老爸从小教导的魂笔制造知识,还有连蔚的保驾护航,不过一年时间他就认识了许多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人物。别人千金难求一见的人,在他眼中却如同大白菜一样常见。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于那些所谓的大家族也失去了大半的敬畏之心,以至于最后遇到李家,也并不感冒,甚至敢于挑拨一二。
这三年中,他遇到了更多的人。但这些人更多的是属于这个世界中底层的人:为了一日三餐,必须卖力地兜售自己的产品或劳力,甚至身体、尊严,以及灵魂。他们没有人教导他们一技之长去改变命运,更没有机会遇到身处高位的贵人帮扶一把。他们有的只是在泥泞的沼泽里竭尽所能地挣扎,努力过得好一点,更好一点,这让他真切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和残酷。
这三年中,他去过更多的地方。他去过著名的堕城,那里的三十多万纸人只为了提供一个罪恶泛滥的游乐场,等待着游客们去探索和取乐,浑然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只是一场戏;他去过传说中的无人区,那里曾经地广人稀,每个天赋者成人后就能获得一片空白的土地,写造纸人来开发这块土地,一生在这片土地上过着如同国王一样的生活,直到他或者他的继承人死亡。这快土地便会被当地政府收回,上面的纸人被一夕抹灭,回归原始的空白。他也误入过鲜为人知的迷梦花园。那里男男女女,从幼年到成人,俱是各种风情的美丽纸人,专供客人声色之享。只要给足金钱,不管是素手折花还是辣手摧花,都不会受到任何阻止……
这个世界总是乐此不疲地刷新着简墨对它认识的下限。
“然后呢,教授从这些现象里有了什么发现?”简墨垂下眼睛,转移话题,他并不想把这段学术探讨变成毫无实际意义的情绪发泄。
邢教授大概也感觉到自己情绪的异样,于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继续道:“对天性赋予的粗制滥造并不影响造生的成功,因为造纸原理的自圆性能够一定程度上自动弥补原文的不确定之处——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我甚至怀疑即便是天性赋予一字不写,只要在造纸师天赋足够强大,造纸原理也是能够发动的。但是当我将这部分天性赋予粗制滥造的样本同其他样本做比较的时候,我想要的东西终于浮出了水面。同是现代派的造纸,同样的等级,前者的犯罪率要高出后者20个百分点!”
“怎么会这样?”简墨疑惑地说,“难道自圆性的对原文的赋予不是随机的吗?既然是随机的,应该是各种类型的比例都差不多的。”不过这些只是他自己想当然的推测,从来没有进行通过数据证实过。
“你的想法我也有过,实际上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后果,但事实就是如此。对于这个结果我在后来的时间里又做过几次对比,比例上会有些小出入,可是结果却没没有变过。”
邢教授眼露回忆的神色:“后来我干脆亲自去观察过部分样本的造纸,结果发现:那些天性赋予粗制滥造的纸人大部分都存在情绪容易躁动,暴力倾向严重,不愿意轻易相信他人,思想喜欢走极端的一些倾向。由于这种情况是因为对天性描述不足造成的,于是我把这种现象叫做天性缺失。这样的心理状况如果出现在原人身上,多半是童年或青少年期的时候缺少父母家人关爱,甚至常常遭受家庭暴力。不严谨地说,造纸师也算是自己造纸的父母。简墨,你说说,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些微妙联系。”
简墨不置可否,反问起另外一个问题:“您的这项研究应该已经完成好几年了,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邢教授盯着他苦笑了一下:“是啊,这项研究前前后后持续了快二十年,占我了我生命的快三分之一的时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了这项研究结果却不发表非常可惜——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他们,不让我发表。”
“他们?”
“是啊,我的上级,我的同事,我的学生……凡是知道我这项研究的人都不愿意我发表。包括那些支持我收集样本的朋友们,也都劝我不要发表这篇文章,不然树敌太多,下场堪忧。”邢教授说到这里,反而笑了起来,脸上带着淡淡的自嘲,“后来我不信邪,把报告陆续寄送了好几个学术杂志刊物,结果都被打回来了。有的说结论不谨慎,有的说内容主观色彩太浓……总之是没有一家敢刊登。”
这个时候老王在旁边插话了:“他们当然不敢登,如果登了,有多少造纸师要来找他们拼命!啧,不过我还是那个话,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您现在能够安安静静在这里看风景而不是同那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打嘴巴官司,也是他们所赐。”
邢教授和老王显然是多年的主仆,感情同亲人也没有什么区别。老王这一番半是认真半是揶揄的话说出来,邢教授脸上的沉郁之色反而消失了许多。他乐呵呵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话的气氛也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一杯茶后,邢教授才对简墨说:“其实老王说的对,天性缺失的纸人就算再多,只要我自己不去招惹,对我本人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我所担心的是,这样一个群体,在过去三十年的安逸日子中被写造出来的到底有多少——要知道,性格偏激,有暴力倾向又因为等级低能力缺乏而过得生活不如意的纸人,往往是成为纸人叛乱力量的主要力量啊!”
第162章 任务
“你跑这一次货多少赚了多少?”一个穿着灰色皮夹克的络腮胡子走过来搭在罗蒙肩膀上,看他仰着头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水,显然是渴急了。
罗蒙一擦嘴巴,用手指比了个数。
络腮胡子眼睛一亮:“竟然有这么多,喂,下次如果有这样的好机会,别忘记哥哥我。”
罗蒙无谓的笑了笑:“你要去也行,不过,要过枭岭沟那段路,你考虑好。”
“什么?”络腮胡子立刻萎了,“那地方——算了算了,那我还是不去了。那地方路又不好走,而且路匪又猖狂,我可没那么大胆子。难怪跑一趟给那么多,这简直是用命去跑啊!”他摇了摇头,刚刚羡慕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怜悯,“我说罗蒙,你这么玩命是干什么?是不是就为了你带的那两个孩子?我说你也是太较真了,别说其他几个小组的了,就算你自己的组员,大半年下来,也已经有两个孩子学成了。你何必这样耗着呢?”
“他们既有心学,我自然要想方设法成全他们。”罗蒙依旧只是笑着,没有过多解释。
络腮胡子放开搭着他肩膀的手,慢悠悠回到自己的卡车上:“你这人就是这犟脾气,看着好说话,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给血库培养原文写手的任务虽然是有给津贴,但那能有几个钱?两个孩子半年来吃喝那样不要钱,那些钱够个屁——听说你还给他们买了不少书?到现在连个老师都没拜上,这样下去哪天是个头啊?”
罗蒙也拉开车门:“东子,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解决的。”
“真是好心没好报,我可是好心提心你了。别到时候时间和钱都投进去了,最后上面还怪你做事不尽心。姓窦的可一直盯着你出错呢。”络腮胡子挥了挥手,踩下油门走了。
罗蒙坐在驾驶室里目送他离开,实在说活间一直坚定的眼神中似乎也闪过了一丝迷茫,但很快就被更明亮的光所代替。他抚着方向盘,口中喃喃道:“困难都是一时的,有些事情,总是要人去做的。”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罗蒙极少把自己的大货车开回家里来。他在市区的书店停留了一下,发现没什么新书;又去了文具店,买了些纸笔;最后路过一家反季打折的服装商场的时候,挑了两件孩子的羽绒服回来。
秋天就快过完了,罗蒙有些忧郁地想,不知道那位简先生什么时候肯松一松口。两个孩子的练习册已经写完七八本的,他也看得出来孩子们的自信心也正在逐渐耗尽。虽然自己不断鼓励他们坚持下去,或许再进步一点点简先生就会被他们打动了。可这话说得太多,他自己都有些麻木了。如今看起来有些好笑,他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和那位简先生见上一面,说过一句话。
回到自己楼下,看见房东夫妇正笑容满面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罗蒙估计是前来租仓库的租户,便简单点了个头就过去。
到了自己家门口的时候,一道不熟悉的声音透过窗户传出来,罗蒙心头一跳,是谁?他住的偏远,平常并不常有访客,即便是来往较多的朋友或者同志也很少来这里找他?难道有什么不速之客到来……一连串的想法立刻在他脑子里掠过。
地□份做久了,罗蒙对于各种很小的异常情况都能敏锐地察觉,近乎一种本能。不光他自己,连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因着他的缘故,从一刚开始来时还偶尔会在言辞或者举动中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的“异常”,现在也都被他“潜移默化”地基本看不出来了。甚至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某些突发情况,他还教了两个孩子一些警戒和逃生的小手段。因此罗蒙出去跑货的时候把家托付给他们也没什么太不放心的。他有信心,即便发生了什么组织来不及通知自己又来不及赶回来的事情,两个孩子就算不能反抗,逃走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正要趴在墙上细听,里面接着又传来两个孩子欢笑声:笑声很轻松,并不像是面对什么危险或者胁迫,罗蒙神经只是略松了一口丝,没有完全放下警惕:这只能说明情况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并不能证明来的人是无害的。
深吸了一口气,他轻巧地拿出钥匙,钥匙在他手中没有相互敲击发出一点声音,接着咔嚓一声打开房门。
笑声戈然而止,不过很快他便听见两个孩子中的男孩孟燃的声音:“啊,大概是罗叔叔回来了。”
两个熟悉的脚步声直奔而来,罗蒙面前的房门也打开了:他看见两个孩子迎面而来开的小脸——以及穿过他们两人头顶,他看见了那个不甚熟悉的声音的主人。
咦,这不是简先生的兄长吗?
“家里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真是怠慢了。”罗蒙没有想到居然能够在自己的住所看到这个人,心中又是惊又是喜。
“哪里,是我打搅了。今天其实只是来送一些东西,本来打算送到就离开的。但两个小朋友太热情了,一定要请我进来坐坐。”简要微笑道。
两个孩子立刻转身捧起放在桌子上的几本荷叶夹,兴奋地说:“我们写的文章老师给了好多批语呢!老师还送了我们书,有小说、人物传记、游记……都是外面买不到的呢!”
罗蒙有些吃惊。
自第一次带着孩子上门被拒绝后,他并没有坐等听天由命,而是让两个孩子继续住在自己住所,依旧看书、练习,挑选好的文章抄录成册,每隔一段时间带着两个孩子亲自送过去,又或者是让两个孩子自己送过去。从春天到秋天,如此这样又有大半年的时间。对方的态度让他很是琢磨不透:照说如果对方无意教导两个孩子的话,那么后面是肯定会拒绝的再接收的。但是文章送过去,并没有被对方拒之门外。可要说对方是接受了,之后却又如同投石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时间越长,罗蒙心里越没有底:那位简先生对这些文章是看过了,还是完全丢在一边置之不理——如果说最开始罗蒙还抱着对方是在考验自己诚意的设想,那么这个念头也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也愈发的不靠谱了,到后面已经含上了不甘心的意思。
“这,这真是太感激了。”罗蒙表情喜悦无比,声音都有些颤抖。这喜悦固然有他特意夸大做给这位简先生兄长看的意思,但是大半倒真是发自他内心,因此也并没有显得做作。这么久的努力,终于能够得到一点反馈,他怎么能够不激动。
无论是开始的拒绝,还是半年多来态度不明的接待,还是现在主动上门回馈,这位简先生兄长的笑意总是一如既往的礼貌和温柔,让人看不出来他真实的想法:“我堂弟说,既然两个孩子这么喜欢看书,他的那个小书房倒有不少这方面的书籍……所以让我过来问问两个孩子的想法,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每个星期去他的书房看一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