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凤眼幽深,仔细观察这位李娘子,见她头戴白鬏髻和珠子箍,还插戴着一朵白绒花,耳朵上也是一对珍珠坠子,身上穿着白藕丝对襟裳和玄色缎裙,裙下露出一双白绫高底鞋,瞧着虽是守孝,却分外的风流婀娜。
他淡淡道:“请带赵某去灵堂。”
灵堂搭在罗宅的内院之中,罗金忠躺在灵床之上,身上盖着纸被,旁边安放着香案,点着随身灯。
在罗千总妻子李娘子哀哀哭泣声中,仵作刘秀中带着助手直入灵堂,掀起了盖在死者罗金忠面上的殃榜,让江守备的小厮江善看了看,确定是罗千总之后,这才开始验尸。
赵青看了一眼,见不过一夜时间,死者已经双目突出,肌肤发黑,他心中已经有了谱。
他向外踱了几步,转过身去,平静地看着被小丫鬟搀扶着哀哀哭泣的李娘子,道:“说说昨晚的经过吧!”
书记许家英闻言,展眼四顾,预备寻一个能让他坐下记录的地方。
李娘子虽然哀伤,却甚有眼色,当即柔柔道:“赵大人、诸位官爷,请随奴这边来。”
她在小丫鬟的搀扶下,轻移莲步,引着众人进了堂屋,让了赵青和许家英在方桌边坐下,又柔声命小丫鬟去烧水沏茶:“秀玲,还不去烧水沏茶?”
待那小丫鬟秀玲出去了,李娘子这才无限哀婉地低下头去,声音凄弱:“禀大人,昨晚先夫让奴备办了酒馔,招待先夫的诸位同侪。酒宴散了之后,奴命小厮送走了侍候酒宴的两个唱的,搀扶了先夫回了内宅。先夫回到内宅之后,一直嚷嚷着头疼,胃难受,奴命人去请马医官,谁知马医官还没到,先夫就……”
她用白绫汗巾子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哽咽得双肩颤抖,显见悲痛得很,可是即使哭成这样,她依旧有一种动人的令人怜爱的柔美风姿。
先前罗千总就是爱上了她哭泣的模样,才迎娶她进门做了正妻,李娘子希望自己能打动这位俊俏得难描难画、而且还未成亲的赵大人。
李娘子虽然哭得梨花带雨,可是赵青却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之心。
他看了许家英一眼,许家英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全都记录了下来。
正在这时,仵作刘秀中过来看向赵青,欲言又止:“大人……”
赵青知他有话要回,便起身抬脚出了堂屋。
李娘子一愣,正要跟出去,却见那位负责记录的书记挥了挥手,一个面目黎黑的女牢头从门外走了进来,背靠着门立在那里,一双眼睛如鹰隼一般直盯着她。
李娘子一下子不敢动弹了。
到了灵堂里,刘秀中拿了一根银拨子在罗金忠口中拨了拨,让赵青看:“禀大人,您看罗千总的舌头,已经烂了;您再看他的皮肤,这种黑很异常,属下见过罗金忠,这种黑不是天生的黑……禀大人,罗金忠是身中剧毒而死!”
赵青不愿意在尸身旁多呆,疾步走了出去,立在灵堂外吩咐叶瑾道:“封了罗宅不许人进出,押李氏和她的贴身丫鬟回县衙审问,传唤昨夜与罗金忠一起吃酒的所有客人,江守备除外。”
叶瑾答了声“是”,自去执行赵青的命令。
当李娘子被那个面目黎黑的女牢头拖出来的时候,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丝疑虑:二爷说的那个法子成吗?真的可以先假装认罪,然后等朝廷复审之时再申诉翻案,然后一举扳倒赵青?
她已经习惯了听从二爷的吩咐,这是平生第一次产生了疑虑和怀疑。
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为了二爷,在东京太师府她吓得毛太师得了暗疾,到了永平县她先嫁田大户那脑满肠肥的死鬼,后嫁罗金忠这粗鲁汉子……
为了二爷,她死都愿意,认罪算什么?
连赵青都没想到罗金忠一案居然进行得这么顺利——他只不过吩咐衙役把专门用来夹手指的拶子摆了上来,李娘子就伏地全招了。
她跪倒在县衙大堂上,含着眼泪道:“大人,您不要再用刑了,奴全都招了,是奴嫌弃丈夫粗鲁,在他的酒菜之中下了毒,毒死了他……”
赵青凤眼微眯看向跪在下面的李娘子,声音似带金石之音:“毒下在哪道菜里?什么毒?毒从何而来?”
“大人,容奴回想一番,”李娘子趴伏在地下,过了片刻方道,“昨夜酒宴所用酒席是奴让县衙对面的清川酒楼送来的,只有炖鸡是奴亲自下厨做的,毒就下在炖鸡之中。砒霜是先前家里闹鼠患,奴让丫鬟秀玲去买的,毒罢老鼠后余了一些……”
说罢,她又哭了起来。
赵青看着哭得双肩微颤头也不抬的李娘子,脑子急速运转着:李娘子为何交代得这么利索?炖鸡送上酒宴,吃了炖鸡的怕是不只罗金忠一个人,为何只有他中毒身亡?按照仵作刘秀中方才的展示,罗金忠所中之毒虽然符合砒霜中毒的症状,可是能让罗金忠舌头烂掉全身发黑,一点点砒霜毒性能有这么大么……
这个案子表面简单,可是疑点真是太多了……
赵青吩咐道:“把李氏押下去。”
待女牢头押了李氏下去,赵青这才吩咐叶瑾:“提秀玲。”
他需要提审李氏的贴身丫鬟、罗宅的小厮管家和昨夜参与酒宴的客人,一一解决他的这些疑问。
等审完这些人,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赵青翻动着许家英的记录,心道:那道炖鸡昨夜四个客人都用过了,却都安然无恙,由此可见罗金忠绝对不是在酒宴之中中毒的。
他差点中了这李娘子之计!
如果他急于结案,把这件案子按照李娘子在炖鸡中下毒毒死亲夫呈报上去,朝廷复审之时,李娘子再提出申诉,此案疑点重重,到时候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是跑不了了!
不过,赵青还是有些怀疑:李娘子区区一个深闺弱女子,怎么会想到这么曲折的、而且明显是针对赵青的毒计?
赵青这时才发现天色已晚,外面已是夕阳西下之时。
他怀着疑虑站了起来,预备再想一想。
赵青起身之时头有些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差不多整整一天粒米未尽了。
到了东厅外堂,赵青一边用刘秀中送他的茉莉花香胰子洗手,一边吩咐丁小五:“去看看杨妈妈的晚饭做好没有。”
丁小五这才想起自家大人整整忙了一日,还没用过饭呢,当即答应了一声,撒腿就往后堂跑。
赵青刚洗完手,正拿洁净布巾擦拭水迹,丁小五已经跑了回来,面露惶然:“大人……”
“杨妈妈没做晚饭?”赵青毫不意外地看向丁小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