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2 / 2)

热河虽名叫热河,其实一点儿都不热。这地方四季分明却又不太分明,夏季凉爽,冬季相对温暖,是很难得的一块人间福地。热河有皇帝的行宫,消夏的时候搬到这儿来,听政务政,整个朝廷随身携带。历代帝王都有这么个安排,新帝登基,自然也不例外,因此派人先作部署,在避暑山庄消磨整个夏天,到了入秋再来一场秋狝,正好操练八旗子弟的骑射。

安排急了点儿,这才刚过完年就打发人来经办,新帝有他的用意。容实以为至少会有伏击之类的意外,然而并没有,情敌是这世上最不好处置的一类人,恨得牙根痒痒,却没法一气儿整治死。如果他还是当初的豫亲王,胡搅蛮缠尚犹可,如今当了皇上,狭私报复反倒缩手缩脚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看皇上怎么挤兑人。当初他们在布库场上那一顿摔打可是名震京城的,交手的时候他能觉察到,他未必会输,只是为了使坏,有意装受伤,对颂银也算用心良苦。可是人爬得越高,要避讳的也越多,名利束缚了手脚,他要当明君,不能整天和臣子争风吃醋。要是单看他对颂银的心,似乎也是发自肺腑的,如果哪天他不得已退出了,也可以放心。既然是真心爱她,必然会给她幸福。

可是幸福了,未必不受委屈。历朝的皇后,哪位不受委屈?母仪天下就得心胸宽广,娘家不能抬举得太高,防着有外戚专权的嫌疑;男人得分人一半,以免落个专房独宠的妒后名声。所以当皇后有哪点好?要论疼媳妇儿,容实觉得自己还是占优势的,颂银在家可以横行无忌,她要让他站着死,他就不会坐着死。换了皇帝能不能做到?做不到就乖乖认输吧,别整那些幺蛾子了。

他来热河六七天,该办的差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打马上木兰围场跑了一圈。这地方景致好,点将台、将军泡子、十里画廊,河流湖泊星罗棋布,森林草原交错相连,大冬天里也是一派恢宏壮观的气象。

他抬鞭指派,“哨鹿的时候把道口围起来,放狗追,把鹿赶上那片高地。这会子打猎就图个漂亮,到时候要联合外藩,八旗打不过蒙古人,万岁爷面上无光。”

随行太监应个嗻,“照您的吩咐,将军泡子往南的篱笆都拆了,眼下蓄养,到秋天活物就多了。”说罢献媚地一比,“您瞧天上飞的,这时令正是黑鹳、金雕最易逮的时候。上年秋狝没打,玩意儿都攒下来了,奴才着人拿网子来,打上两只给爷玩儿。”

满人对熬鹰、架鸟笼感兴趣,他却不太爱玩那个。意兴阑珊地接过弓,看见天上几只鸟儿飞过去,挽弓一射,只见那箭直破青云,飞得正优雅的鸟儿遭遇突袭,笔直坠落下来。侍卫策马捡回来呈到他面前,他随意瞥了眼,是个大鸨,“炖汤啊还是红烧?”

太监一时语塞,“这鸟儿沉,肉多,红烧的好。”

他往太监腰下一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拔转马头回山庄去了。

看来那句鸟沉肉多又成了他的笑柄,太监臊眉耷眼地追过去,哪儿追得上啊。人家是弓马好手,那身形宛如一道虹,从旷野上飞奔过去,转眼就到了那头。

从大宫门上进去,他底下的侍卫班领徐则秋迎上来,待到无人时低声道:“爷命我打听的事我打听着了,戈尔泰大小是个侍卫统领,面上瞧着挺像那么回事,谁知一条棉裤穿了六冬,省下的银子全填窟窿了。原来他有个烂赌的毛病,上回他老娘下葬,棺材临要出门,债主上门堵着,逼他还钱。好好的大员,怎么弄得这样儿?那些人还说要上京告御状,捅到万岁爷跟前他就完了。卑职记得您和他是同年?”

他点了点头,“是一科里的。你打听清楚没有,欠了多少?”

则秋道:“杂七杂八的加起来,统共一万五千余两。”

他哼笑了声,“人真是缺不得半点儿,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也不是。”则秋左右瞧了眼道,“里头有八千两印子钱,今儿一两,明儿三两,后儿就是五两,就那么利滚利,进去了一辈子出不来。您要拉他,眼下正是时候,可究竟是填钱还是怎么的,得您拿主意。”

他低头思量了下,“用不着给他还钱,做得太显眼了,皇上又不是傻子。除去那八千两印子钱,还剩七千两,年底的养廉银子都不止这些。在这儿做官清汤寡水,不及北京一半儿,要不每年的冰敬炭敬也够他消受的了。这么着,你打着圣驾避暑,肃清风气的旗号,带兵把那个做局的铺子端了。戈尔泰是聪明人,救人不能治标不治本,只要破了那个局,喘上一口气,他就有能耐翻身。”

则秋应个嗻,“那今儿入夜我就带人去办,收拾干净了也不耽搁咱们行程。”

他点了点头,“别走漏风声,那些黑户机灵着呢,消息一露人就全跑了。”

虽然已经到了这样无可转圜的地步了,也不能光着屁股挨揍。他在官场上历练了这么多年,独拳打虎艰难。皇帝只要上承德来,每年都会在这里消磨半数时间。整个行宫的警跸,戈尔泰是最直接的执行者,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就算宫里有御前侍卫随扈,但就数量上来说,行宫的侍卫要庞大得多。所以和他拉好关系总不会错,紧要关头也是个自卫的手段。

有时候感到无奈,情敌是皇帝,如果没有一颗谋反的心,这辈子就得在人家指缝间生存。容家和他的积怨也不完全是因为颂银,好在容大学士人缘好,手段高,内阁那帮文武大臣基本和他是统一战线的。一位非但无过,还因编书有功的重臣,皇帝要处置他,得预估在朝中会激起什么巨浪来。爷两个,一个管着上书房、回学馆、子学馆;一个是侍卫头儿,掌门禁、銮仪、扈从,和钱粮盐务不沾边,想拿那些大帽子压他们都不能。不过皇帝嘛,和谁不对付,到最后终会除之而后快的。

他背着手仰脸看天,暮色沉沉,将要黑了。

忽然看见一个蓝翎侍卫从远处匆匆而来,边走边叫:“容大人,我得了个好玩意儿。”

容实顿足观望,他怀里兜着什么,连纵带跳到了他跟前。小心翼翼解开衣襟让她看,里面露出个小脑袋来,娇脆的一声叫,像猫一样。他吃了一惊,“豹崽子?”

木兰围场上有一定数量的金钱豹,可隆冬产仔的不多。他解下大氅把它包了起来,问从哪里来的,“这么点儿,不知满月没有。没满月的小豹子怕养不活,还回去吧,叫它妈奶着。”

侍卫有些为难,“是两个小太监上围场打枯草捡回来的,不知有窝没有。再说小豹子沾了人气儿,怕母豹子不认它了,还回去免不得被咬死,还是留下吧!”

他低头抚抚那小脑袋瓜子,紧紧包裹起来,“得给它找个奶妈,上马房牵只母羊来。”

侍卫领命去办了,别瞧都是大男人,养这些小动物真挺用心的。他怀抱婴儿似的把小豹子抱回值房,给它做了个窝,怕它冷,让人生了一盆火暖着它。那豹子实在太小了,在棉褥里瑟瑟发抖,一声接着一声叫唤,他也不嫌烦,蹲在跟前仔细端详。

门外有人回禀,说:“京城来人了,求见容大人。”

他手上一顿,却没有站起身,随口让进,给小豹子掖了掖被角。

门上传来脚步声,到他身后,停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他皱了皱眉,“带口谕了?”

那人还是不言声,他扑扑手起身,回过头道:“打发个哑巴来?难不成有密旨?”

面前这人公子哥儿打扮,头上戴暖帽,脖子上狐狸围脖遮住了半张脸。一身绛色马褂,底下一双厚底马靴,站直了比他矮点儿,不知是哪路人马,见了他连个千儿都不打。

他叉腰看了又看,这人终于抬起头,一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睛,直直照进他心里。他猛地一震,“媳妇儿?”

这一声叫得自己寒毛直竖,可是他知道没有认错人。颂银的眼睛猫儿似的,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他不信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像她一样。如果是她,他再也不叫她妹妹了,她就是他的亲媳妇儿!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了上去,“是你吗?是不是你?”像挖宝似的,把她的脸扒拉出来,终于看清了。她早就笑得花儿似的,往上一蹦,挂在他脖子上,依偎上去,轻轻说:“二哥,我可找见你了。”

他高兴得几乎要尖叫,万万没想到她会奔波这么远来找他。怎么就这么大的决心呢,他感动也欣慰,看来她是认准了他了,永远不会变了。

他用力搂住她,“你怎么来了?天爷,我原还想回宫了跳墙进内务府的,没想到……”

她说:“宫里全是皇上的人,你来了会落他的眼。这里未必没有他的眼线,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咱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说上话了,我要憋死了。”

见面不能开口,只有靠眼神交流,这种煎熬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委实艰难。她知道从装晕开始就是个胆大包天的谎言,不过斟酌再三,就算皇帝要问罪,至少她从慎妃的炉膛里出来是真的,后续的表现也瞒过所有人了。至于休养期间干了什么,皇帝似乎管不着。没有明令禁止女官不许嫁人,她也不像宗室,不得允许不得离京。所以她哪怕跋山涉水来会心上人,皇帝要拿到台面上来责难,横竖是说不响嘴。

“忍无可忍就别再忍着了,咱们又不欠他的,就因为他也喜欢,硬拆散咱们?”他早已经高兴坏了,可能存在的隐忧也不想去考虑,完全是得快乐时且快乐的心态,十分浮夸地赞许她,“谁有我媳妇儿这么大的能耐?京里的小姐绣花弹琴的时候,我媳妇儿一人一马,奔波几百里找我来了。”他抱着她转圈儿,“好颂银,你从来不要我操心,我遇上你,积了八辈子的德了。”

颂银笑着,含情脉脉的样子,“我要是糊涂过日子,没准你就不是我的了。你那怡妆表妹已经被老太太轰出去了,你听没听说?”

他说轰得好,“太太后来没再和我说起过要纳她做妾的话,要不我直接把他们的铺盖卷儿扔出去。我在宫里值了两天夜,直接上热河来了,没回过家,不知道他们走了。瞧他们一副要在容家生根的架势,老太太又碍于情面不好多说什么,怎么这么顺溜就打发了?”

她不太好意思说,扭捏了下道:“我就提了提怡臣倒卖假醋的事儿,老太太怕受牵连,让他们出府单过了。”

容实笑起来,“做得了善人使得了坏,这才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儿。他们走了好,清静。我们家那头你别愁,天底下就没有闹得过儿子的爹妈,只要我不松口,他们也拿我没法儿。”

她嗯了声,脸颊紧紧贴着他鬓边的皮肤,闻见他领褖的香味,恬淡的越邻,稀有而温暖。就这么相拥着,心里的感情装得满满的,略一漾就要溢出来。以前诸多顾忌,即便到了一块儿都不敢太逾越,现在山高皇帝远,就要腻歪在一起,再也不想分开了。她像个茄子似的,吊在他身上。他也纵容她,越是亲昵越是喜欢。他低头吻她的唇角,“累了吧?我命太监收拾屋子,你先养养精神再说。”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像偷来的,都嫌不够,她扭身说不,“时候还早。”

他有些害臊,“要不今晚就住我这里吧!”

其实都有这个意思,就是难为情,觉得太急进了,不敢想象。颂银也没法点这个头,不想和他分开,如果能整夜在一起,就多出很多共处的时间来。可毕竟没个准谱,光是口头上的承诺,连定都没过,心里还是悬着。姑娘家不清不楚在爷们儿屋里过夜,就算天知地知,自己终究怯步,怕太轻浮,叫人瞧不起。她摇头,“略坐会子,我是打扮了来的,留下反招人起疑,回头再说你容大人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