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顿时落到了她白皙的脸上,金色的短发被精心梳理,洒落在了额前,萨尔维慷慨地给了一个大特写,让她自得的表情呈现在了镜头跟前——在现实中看也许过重的妆容,在聚光灯下,是如此的自然,如此的无暇,她大而明亮的眼睛,婉转流动的眼波,那有些窃喜而又高傲的表情……说来也许有些不好意思,但即使是珍妮,也有些呆住了——或者说,就连她,在这一刻也被自己……不,被珍妮.杰弗森……不,被她扮演的玛丽莲.梦露……不,被她自己给迷住了。
珍妮.杰弗森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珍妮继承了她的记忆,当然还有她全部的个人财产,也包括她少女时期的照片。她承认珍妮.杰弗森是美的,这些年来,她也精心地养护着这具漂亮的躯体,不过,她始终不能发自内心地把珍妮的外貌和她的人格画上等号,这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困扰,但也让珍妮可以客观地面对自己的美丽。她在很多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很漂亮,《prada》里的变身场景,《海盗》中的打斗戏码,甚至是《芝加哥》音乐剧dvd里,洛克希的一些唱段。
——为了表演好梦露,她当然也看过玛丽莲的电影,而虽然她是个女人,但珍妮也能欣赏并为玛丽莲的美而迷醉,她觉得可能是因为分辨率的关系,玛丽莲在电影中的美貌,和现代的女演员感觉是有等级上的差别的,也就是说,她不认为当代有什么女演员能在这一点上超过她。超过她那种毫不费力的美貌,即使是平庸的演技也无法损伤的光辉。由她来表演梦露,在风情上她有所疑惑,尤其是在共情空间中,观看自己的演出录像,和玛丽莲的场景进行对比时,珍妮总是能感觉到两者的差距:梦露的风情浑然天成,就像是上帝赐给她的瑰宝,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你的眼睛就是会被她吸走,任何动作由她来做,就是迷人,而你如果轻易模仿,那只能说是东施效颦。
当然了,人们未必会对照梦露和她来看电影,而且双方在同一个场景里进行演出的对比性画面也并不会太多,所以珍妮不觉得这一点会是极大的障碍,她要演的毕竟不是电影里的梦露,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她——这被她看作是可以接受的遗憾,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萨尔维的剪辑下,不,或者说,在萨尔维的镜头里,在他的目光中,自己会是,自己竟然是……这么的美。
原版本的《我与梦露的一周》,抛弃了《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选择《当爱误入歧途》,也许有剧情需要的原因,也许也是因为《钻石》一曲里,梦露的服装太有时代特征:粉红色的长手套,已经过时的剪裁,膝盖上还有一个又俗又土的大蝴蝶结——当珍妮在拍摄现场换上这身衣服,揽镜自照时,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固然她穿来不是特别丑,但珍妮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迷人,但在荧幕里……
在荧幕里,她浑身上下好像都在发光,这不是由聚光灯给予的光芒,而是由内而外,自然迸发而出的一层毫光,在萨尔维的镜头里,她像是最稀世的宝物,像是刚从海中诞生的爱与美之神,她望向镜头的眼神,她的一个微笑,在他流动的镜头里都是这么的美。这种美掀起了波浪,吹动了风声,甚至就像是有形的飓风,从荧幕里直吹出来,让你的眼神忘记了其余所有细节,忘记了电影剧情,忘记了台词,忘记了旋律……让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这纯粹而浓郁的美上,在这一瞬间,观众和镜头背后的人——和这部电影的主宰,似乎达成了共识,建立起了情感上的默契,体会到了创作者在创造这一段时的感觉:她是这么的美,她激发了我,激发了我的爱,我的感情,甚至是我的灵魂。
而对珍妮来说,这种感觉要更加直接、浓烈和明显,她甚至能感觉得出镜头中的她究竟是哪个她——是扮演着玛丽莲.梦露的她,是漂亮的她,还是注入了灵魂,带着情绪,最真实最鲜活,最本质的她,她能够分辨得出萨尔维在镜头中注入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爱慕的到底是谁的美丽:是通过她展现出的玛丽莲.梦露,是她经过修饰后的完美外表,还是真正的她,真正的陈贞/珍妮所散发出的神韵,所流露出的表情。
又一个特写,她的眼睛笑了起来,浅浅的,不那么热烈,这笑意有一丝狡黠——这不是属于梦露的笑,这是属于她的,属于珍妮.杰弗森的表情。
一个已经被她放弃的问题似乎有了解答:她的直觉从未出错,事实上它一直运转良好,只是萨尔维太善于隐藏,以至于给她的理智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而现在,她已经知道了答案,每一个镜头都在告诉她答案——几乎是尖叫着答案,而无数新的问题,伴随着被这个答案唤醒的一种本能——一种来自灵魂,来自人性的,追求着爱与被爱的本能——一起席卷上了理智的堤防——
直到镜头从她脸上转开,移到了西蒙扮演的科林身上,珍妮才发觉她已经屏住了呼吸。她茫然地看了萨尔维的方向一眼,庆幸着黑暗的室内环境,让萨尔维没有发觉她的异样——他还在专注地观看着电影,剪影在微光之中,凝固得就像是一尊雕塑。
电影很精彩,也许确实是奥斯卡级别,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调整,一些配乐没有到位……不过珍妮发现她并不能在这些事情上集中精力,整个观影过程,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心不在焉。
伴随着科林的一个特写镜头,电影结束了,没有片尾字幕,而是突兀地陷入一片黑暗中:又一个粗剪的特征。萨尔维打开了主灯,把椅子转向了珍妮,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珍妮瞪着他。
“你得知道,我是个非常、非常糟糕的爱人。”她冲口而出,“而且我也不打算再谈恋爱。”
萨尔维的眉毛挑了一下,表情倒是依然平静,看起来,珍妮的话并不能让他感到迷惘,他完全知道他们正在谈论什么——甚至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跟上了珍妮的思维。
他点了点头,安静地说——
“我知道。”
☆、第二百六十三章 我有一个小秘密
“所以,他知道。”玛姬给自己的杯子里加满了水,“然后呢,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珍妮耸了耸肩,“我们接下去就开始说电影的事了。”
玛姬对她露出了好气又好笑的无奈表情,“girl,如果这事发生在电视剧里,我相信观众会打爆投诉电话的,在你因为对他的感觉而烦恼了那么久,终于发现他对你也有同样的感觉——甚至也许还要更深刻——之后,在他用一整部电影给你写了一封情书之后——你们就对了这么一句话,接下来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开始谈电影了?”
珍妮因为她夸张的语气笑了起来,“这是一个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该说的话吗?我是说,这么多夸大的修辞?”
“ok,那我会把这五分钟从你的计时账单里去掉。”玛姬说,“但仍然,我觉得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转折,当然我看到你有了让人欣喜的变化,这一次,当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当一个你预计之外,也并非是你希望的重大事件发生以后,你没有选择封闭、无视和否认,而是直接和当事人交流,这是个很好的信号,我不懂的是为什么你会忽然中断沟通,开始转移话题。”
在奇峰突出的头两次咨询之后,珍妮和玛姬的心理咨询顺利地转入了正常的节奏,她开始对心理咨询师敞开心扉,起码不会对于谈论自己的私人事项感到不适,也感觉到了梳理情绪的舒畅感:人都是有表达欲的,阻挡一个人和朋友交心的因素,除了信任感以外,也有担心对方并不是真正关心的原因在里面,能找到一个人耐心的听你阐述自己的私人问题,又确切的知道这个话题对她来说并不乏味,不会给两人的关系造成负担,这种放松感也是很好的纾解。
“我觉得这并不是中断沟通。”珍妮说,她皱起眉头,努力地表述着自己的感受,“更像是已经结束沟通了。我是说,当然你不能指望他对你讲述内心的感受什么的,萨尔维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那种非常……非常英国的性格,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就像是19世纪那些爱情小说里典型的英国绅士——”
“我能明白,”玛姬说,“这种人的第一个特点就是:他们不谈天,或者说他们不谈论自己的感受。”
“对,当然萨尔维在某些话题上非常健谈,比如说电影、艺术,但在私人话题上他从来都讳莫如深。”珍妮一边想一边说,“但离奇的是,我可以接收到他的信号,就像是我们不太需要语言沟通,你只是看着他就能理解他的态度,而且你也会很明白他也能这样了解你。我是个很糟糕的恋人,我也不想谈恋爱,他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当然你不需要问,将这一切形诸言语有些太蠢了,非常明显不是吗?他当然是从我身上看出来的,这些信号对他来说并不是秘密,我受到他的吸引,他也受到我的吸引,但我没有打算恋爱,而他也不想改变这一点,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如此的不同,而他不想要勉强我们任何一个人改变。”
“而这些都是你从他身上感觉到的,”玛姬问道,“从他脸上读出来的信息。”
“yeah……这一点确实很奇怪。”珍妮承认,“我们在和别人交往的时候,有一大部分精力都在猜测对方真实的想法,我们要用很多言语去修饰自己的想法,这样才不会让对方误解,但是我和萨尔维的交流从来都不是这样,就像是……就像是你可以直接从他的心里把话读出来:‘我知道你不想要谈恋爱,但爱你并不需要你的许可’,‘我知道我们还说不上了解对方,但爱并不是了解的产物,爱是本能的产物’——这些话萨尔维永远不会说,但我真的可以读出来……”
她摇了摇头,有些羞涩地中断了自己的倾述,“再说下去就有些太肉麻了,不过……这的确是我真实的感受,他说完那句话以后,我们看了对方一会,基本就把对方的态度给搞明白了,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是中断了的沟通,我觉得这是一次很成功,很完整的沟通,所以——我们接下来就去谈电影了。”
玛姬露出了思索的表情,珍妮望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她的下文,咨询室里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玛姬慢吞吞地说,“我想这是很难得的一种联系,你们没有很私人的交流,但却建立起了不下多年伴侣的默契沟通,这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一种关系……在他之前,你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吗?不论是爱情还是友情,有可以和他类比的关系吗?”
珍妮思考了一下,她想到了她的前夫……戴夫……克里斯,当然还有无数热情的追求者,赛义德、詹姆斯……她的朋友们,莉莉安、乔什、玛丽、切萨雷……
“没有。”她说,“是的,没有,他是……这种联系和吸引是……独一无二的,可能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甚至不用说话和接触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所以,”玛姬点了点头,“萨尔维和你互相吸引,就像是你被他吸引,某种程度上来说爱上了他一样,他在某种程度上也爱着你,这种感觉就像是命中注定、灵魂伴侣,但他知道,你现在并不想进入一段新关系,所以他并没有追求你,他选择了——”
“独自处理这份感情,”珍妮点了点头,“是的。”
“那么知道这件事后,你有什么感受呢?”玛姬问,“你是开心、满足、感动,还是沮丧、不安?”
“我感到……嗯,欣慰,”珍妮说,“因为这证明我没有自作多情,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过说出来又让我觉得自己很浅薄。”
“不,这是很正常的心理,我想它对任何一个人都很重要,”玛姬宽慰人心地笑了笑,“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用一些心理学的术语淹没你,不过我们暂且就停留在这点上——这是人类的本能,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证明自己没有自作多情都是很重要的,而对你来说它还有一层意义,因为它能证明你的心理机制运转得还很健康。”
“对,确实如此。”珍妮认可地点了点头,“当然也有喜悦,我想这个不需要解释,还有遗憾,是的,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很可惜我们不能继续下去……”
“为什么不能呢?”玛姬问。
“因为我不是个好恋人,我这么忙——事实就摆在这里,我还会继续忙下去,而萨尔维也不是那种会为了爱人改变生活步调的人,我们都不是,再加上……我不知道怎么说,萨尔维的感情……也许这么说很矛盾,因为他是英国人,他的性格有英国人极度内敛的特点,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个艺术家,你会感到他的感情不像是英国绅士那么专注,”珍妮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他不是花花公子,玩弄感情为乐的那种人,但你会觉得他可以同时爱几个人,爱对他来说不是一种专一、热烈和持久的感情,所以事实上他也不适合发展一段固定和长期的关系,而且我感到现在他的重心也不在这里,他更关注的是他的导演事业。”
“而你会因为不能和他继续下去而失落吗?”玛姬问,“认识到他的特质,会带给你沮丧的情绪吗?”
“也许这反而让我松了口气,”珍妮沉思着说,“知道他也喜欢我的同时,知道我没有伤害到他,这一点让我很放松。当然,失落是难免的,但没有严重到无法克服的程度,也许我对他的好感没有高到想要和他朝夕相处的地步,也许我太忙了,没空想这么多——我不知道,也许都有。”
“right,”玛姬说,“我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问题,也许这和你最近偶发的失眠和噩梦有关,下面我们一起把它们列出来,由你来决定我们先讨论哪一项好吗?”
珍妮并不想谈论自己的噩梦,她觉得压力源肯定不在男女关系上——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和玛姬说,所以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玛姬则敏感地看了她一眼——但她也没有追问什么。
“从我们的第一次咨询时起,你就说过,你并不想恋爱,实际上如果可能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发展一段长期关系。”她说,“倒不是说这不正常,不过我想和你探讨一下你做这个决定的内部原因,也许我们可以谈谈你的童年,这是你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涉猎过的话题。”
她在纸上写下了这么一条,又征询地看了珍妮一眼,见她不表反对,她继续说,“其次,我发现你有自我责怪的倾向,你描述你和克里斯托弗的感情时,多次用到自责式的词语,看起来你好像是把恋情结束的大部分错误——如果有的话——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而在你和萨尔维的关系里,你也担心他会受到你的伤害,看起来你好像把自己看做一个危险的武器,任何人只要靠近你,就有可能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