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2 / 2)

阿俏皱着眉看了一眼高升荣,摇了摇头,说:“高师傅不必客气,我想要用什么,我会自己来的。”

高升荣的脸色立即变了变,随即又掩饰了去,满脸堆上笑容,点头哈腰地说:“三小姐您请便。”

一时间,阿俏竟觉很难将眼前这个奴颜婢膝的厨子,和两三年前与她一道并肩在醉仙居与杜家斗宴的大厨联系起来。再回想起上回高升荣给常小玉做虾仁爆鱼面的情形,阿俏觉得,高师傅如今对阮家的每个人态度都是这样,曲意逢迎,刻意讨好。

这难道是感觉到了阮家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可高升荣又生怕丢了眼下的这个饭碗,所以才刻意讨好起阮家上下诸人的?

阿俏点了点头,随意问高升荣:“高师傅,您近来有换菜单的打算没有?”

高升荣含羞带愧地说:“三小姐,前些时候确实向老爷子提起过的。可是做了几样新菜菜式送上去,老爷子都不太满意。老爷子还说了,一定要过他那一关。而且,而且……若是全面大换菜式,还要阮家族里看过,族里不同意,也是不行的。”

阿俏越听越觉得这不成话:换菜式要阮老爷子把关,这是天经地义;可竟然还要阮家族里看过,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真因为“阮家菜”里带了个“阮”字不成?

她正在暗自寻思阮家如今的出路,忽听高升荣在她身旁压低了声音说:“三小姐,三小姐,我老高,能求您一桩事儿么?”

“高师傅,千万别说什么‘求’,有什么事儿您请尽管说。”阿俏转过头,一对明净的眼平静地望着高升荣。

“三小姐,我老高和阮家的合约,再过两个月就到头了。可是,可是……”高升荣搓着手说,“可是我的确还是很想在这里继续做工做下去,您看,您看……”

阿俏想了想,点点头说:“这事儿我虽然不肯应,可在我娘那里帮着说一两句话总是没问题的。您且放宽心,家里席面上的事儿,您还得多费些心思才好。”

高升荣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冲阿俏谢了一句,转身走了。

阿俏很能明白高升荣的担忧。

两年前和杜家斗宴那次,高升荣双手的手臂都受了伤,臂力有损,厨艺上也多少打些折扣,高升荣若是出去之后再想找个酒楼的主厨职位,已经不太能胜任了。而且阮家这里活计清闲,一天只要做三席席面就行,这样的轻松又来钱的职位别处很难找到。

可是,阿俏望着高升荣的背影不免也有些犯愁,其实若是生意始终不见起色,阮家又怎么负担得起高升荣这样高薪的厨子?

第106章

随着时间推移,夜色渐渐深沉。阮家前面“与归堂”那里,文仲鸣“一人独享”的席面也已经临近尾声。

宁淑在大厨房里,正小心翼翼地将给文仲鸣准备点心一一包起。她这是师阿俏当年的故智:文仲鸣一人赴宴,阮家则奉上点心若干捎带给文仲鸣家人,一方面让文仲鸣觉得阮家行事周到妥帖,另一方面对阮家来说,其实惠而不费,这些点心的成本,连文仲鸣这一席费用的零头都还赶不上。

宁淑将食盒装好,正准备教阮家传菜的下人送到前头与归堂去,忽听阮茂学进来,冲她“呵呵”一声冷笑,开口便道:“你还真周到得很啊,旁人吃不了那么些,你就还让他拿回去。”

阿俏这时候也正躲在大厨房一角,一面对着水牌,一面琢磨该怎么拟这阮家席面的新菜单,听见阮茂学这么说,忍不住探出脑袋,朝父母那边张了张,见到阮茂学面颊通红,看起来是刚才用晚饭的时候又喝了不少酒了。

“爹,你说什么呢!”阿俏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口打断。

宁淑抬起头,看看阮茂学这副样子,登时也显出几分恼意,扭过头去不理他。

“你看看……你这点心思教我说中了吧!”阮茂学乜斜着一双醉眼望着妻子,高声道:“是,人家如今已经是经济署长,本省高官,这一但调去上海,更是呼风唤雨,要财有财,要势有势。怎么样,你是不是如今后悔不迭,当初就不该嫁我阮茂学,一个在市府混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文员!”

听阮茂学这话说得酸得冒泡,宁淑当即直起身,平静望着阮茂学,淡淡地说:“你喝多了,没这些事儿!”

说着她将手里的食盒整理妥当,准备递给传菜的仆人。

阮茂学却还没完,听见宁淑这么说,嘻嘻地笑了起来:“我没喝醉,我心里清醒得很呢!”

阿俏连忙使几个眼色,原本待在大厨房里的几个下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躲到门外去:听家中主人大发主母的牢骚,可不是什么有趣儿的事儿。

“宁淑,是,我处处都配不上你,这我知道。可当年还不是你赶着要嫁我这个拖着个闺女的鳏夫……阮家当年提了那么多的要求,原以为你能知难而退的,可是你居然还是一口全答应了,连舅兄劝你你都一字不听!宁淑,你现在悔不悔,究竟悔不悔啊?”

阮茂学越说越亢奋,宁淑在他对面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又褪成惨白。

“阮茂学……”

宁淑口中喃喃低语,双眼紧紧地盯着丈夫。阿俏却见她正双手扶着那个食盒,手上青筋一根根地暴出,清晰可见。大约是她心头怒极,又或真的悔不当初,竟然嫁了阮茂学这样没出息的男子,以至于操劳一世,到头来反受这等闲气。

阿俏见状,赶紧去拉宁淑,心里想着这两下里只有越闹越僵,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爹娘两个隔开,等一方酒醒,另一方消气,两下里再坐下来解决眼下的问题。

“老爷?二老爷?”正在这当儿,门外响起个娇嫩婉转的声音,紧接着帘子一掀,常小玉进来,见到阮茂学在这里,欢喜地大声说:“怎么一个不留神您就跑这儿来了?不是说好了要好好陪我把酒喝完的么?”

她说完这一句,才发觉宁淑也在,连忙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说:“二太太,真对不住。老爷刚才喝了点儿酒,我一个不留神,没看住,他就上这儿来了。我这就把他带回去。二太太,您可千万别介意。”

常小玉也并非故意撒痴卖乖,她尚且只是一派天真,还真没达到什么狐媚惑人的水准。只是这一番实话说出来,却格外扎心,宁淑不知如何,阿俏在一旁已经被气了个倒仰。

只见宁淑的双手在食盒上摸索片刻,忽然冷笑一声,点头叹道:“原来如此!”

“阮茂学,我在为你这个家殚精竭虑,生怕哪里打点得不周到,而你却时时刻刻有美相伴,幸福得很,幸福得很啊!”宁淑突然提高了声音,“你说得不错,是,我是悔了,我悔不该当初。”

说着她就提起食盒,转身缓缓地往通向“与归堂”的那道风雨廊走过去。

“你……你今晚敢去见他,你敢迈出这道门去,我……我就……”阮茂学已经急了起来,脚步歪歪斜斜地上前,要去拉宁淑的胳膊。他急切之际大着舌头,根本也说不出来他“就会”怎样。

与此同时阿俏也吓了一大跳,没想到瞬息之间这对夫妻已经闹成这样。眼看着宁淑的脚步就要从那道门中迈出去,阿俏知道一旦这一步迈出去,宁淑怕是就再也不肯回头了。

阿俏了解这个母亲,晓得宁淑表面看起来性情和顺,却是个不撞南墙绝不会回头的人,要不当初也不会铁了心,非阮茂学不嫁了。

父亲的心思阿俏也多少明白些。阮茂学与先头阮清瑶的生母乃是包办婚姻,先头薛太太过世之后他遇上了宁淑,总算尝到了一回自由恋爱的滋味。阮茂学这人潜意识里多少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宁淑,所以一旦遇上文仲鸣这样的事儿就总是会担惊受怕,生怕妻子对旁人动了心思。可他心内如此,外表却硬要充一充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在妻妾跟前要抖抖威风,别看他这样大呼小叫的,心里紧张至极。

“娘,你先等等,文署长那里,我去!”

阿俏开腔的这一刻,宁淑一只手已经推开了门,阮茂学也已经踉踉跄跄地来到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想从后拽住妻子的胳膊,可那只手伸到一半却怂了,始终就没敢伸出去。

阿俏见到自己这个爹怂成这样,也无语至极,当下走上前来,从宁淑手中接下了食盒,轻声道:“娘,爹是多喝了点儿酒,厨下本来就备着醒酒汤。您要不让他喝上一碗,然后再和他好好说说话?”

阿俏刻意加重了“好好说话”几个字,

宁淑始终静默着,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阿俏心头不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她心里始终坚定地支持母亲宁淑,可是说到底她也不希望宁淑和阮茂学彻底闹掰试问这天下做子女的,谁不盼着父母能和睦相处,白头偕老?阮茂学虽然是个又糊涂耳根子又软的怂人,可这个怂人却始终是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