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滢一路跑着到了众人眼前,目光逡巡一周,站在了原地,看着抬起头的楚沐,开口道:“白茉呢?”
楚沐抬眼朝着病房的方向看了眼,那里面楚沣克制而哀恸的声音犹在。
他神色疲惫,声音低低道:“她死了。”
这话一出,楼道里登时又静了两分,楚滢似乎不敢置信般退了一步,神色怔怔地看着病房的方向,忽而笑了,也声音低低:“真好!”
“混账!”背身而站的楚老爷子猛地回身,手掌高举,一巴掌就要朝她挥过来。
“爸!”边上原本正哭泣的一个女人猛地拉了楚滢一把,护在身后,神色仓皇道,“孩子还小。她还小,有口无心的。”
话音落地,又急忙扯着楚滢的胳膊道:“说什么呢!傻孩子,是不是吓呆了,这种话可不敢说。”
楚滢仰头看了楚老爷子一眼,神色倔强。
“还小?!”楚老爷子登时怒了,“她五岁用热汤泼了白茉,你就说孩子还小,不懂事。眼下她十九岁了,十九岁哪里小?啊?!她就比白茉小三岁,那丫头已经躺在里面了,她一句道歉都没有!你听听,听听这怎么说的?!我们楚家有这样的孩子,楚家哪里需要这样的孩子,啊?!”
“爸,爸你别气。”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将楚滢往边上拉,柔声哄着,“别惹你爷爷生气了。啊,先回家,这么晚了,你先回家休息。”
楚老爷子哼了一声,气急败坏。
楚滢站着没动,唇角紧抿着,一双杏眼湿漉漉也好像含着水光,回过神的林思琪便连忙拽了她一下,朝着脸色铁青的楚老爷子开口道:“去我家吧。楚滢晚上去我家。”
她说着话,将楚滢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低声道:“别闹了,先去我家。”
“我送你们回去。”宋望也看了眼楚老爷子,朝着楚滢边上的中年女人开口道,“就让她和思琪住几天,我送她们回去。”
“好。”中年女人又抹抹泪,伸手在楚滢的手臂上拍了拍。
林思琪拉着楚滢转身走。
楚滢再没说话,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夜里凛冽的冷风吹过来,她眼角一滴泪便随风飘了出去。
几个人走到了楼道口,寒风更甚。
“白茉!”
身后撕心裂肺的一声喊猛地传来,林思琪心脏紧缩了一下,被她拽着往前走的楚滢也登时身形僵硬,有些迈不动步子般脚步一顿。
她知道白茉有病,从知道的那一天就盼着她早点死。
可此刻,她当真离开,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痛,好像原本结疤的一个伤口,被人猛地撕开,痛彻心扉。
腊月的夜晚十足安静,从灯光敞亮的医院出来,街道上霓虹灯都闪烁着清冷的光。
人很少,寂静的像旷野。
宋望将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披到了林思琪肩上,开口建议道:“还是去我那吧。时间晚了,回去影响你妈和思源。”
林思琪看了眼楚滢,朝他点点头。
赵青开车过来,几人便先后上了车,依旧是安静的没有人说话。
车子从深深夜色中一路穿行,宋望沉默,林思琪和楚滢也沉默,从上车到回家,连前面开车的赵青也一句话都没有。
林思琪不知道说什么,刚才楚滢冷淡地笑让她一颗心针扎似的疼。
她心疼刺猬一样的楚滢,却也心疼病房里了无生机的白茉,甚至对楚沣乃至每一个楚家人的无奈都感同身受。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一个枝头若是长了两朵花,总有一朵向阳,吸收更多的雨露恩泽。
楚滢看起来很累,就像楚沣,好像突然间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林思琪将她带到了客卧,洗漱完,便动作轻轻地钻进了她的被窝。
楚滢没睡,抱着被子靠在床头。
林思琪静静地陪着她。
时间过去许久,楚滢声音低低地开口道:“就是今天这样,从小,每次她生病,全家人总是如临大敌,全部围着她团团转。”
“那是她生病了。”林思琪声音也低。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健康,从小就知道。知道她可能最多活到二十岁,知道她可能连结婚生子的机会都不会有。”楚滢声音哽咽了一下,“可是我还是生气。看到她生病就生气。看到所有人围着她团团转就生气。她分明不是爸妈的孩子,也不是爷爷奶奶的亲孙女,可为什么,就因为生着病,就得分走我一半的宠爱。”
“我真的讨厌她,”楚滢将脸颊埋进膝盖里,“我讨厌爷爷和爸爸总是把白叔叔的大恩挂在嘴边,也讨厌妈妈和奶奶每次关心了她,又回过头来小心翼翼的讨好我,更讨厌楚沐和堂哥,他们对她说话都柔声细语。可是……”
楚滢声音顿了一下,哽咽道:“我没想烫伤她。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生气,想要吓吓她而已。可是,那碗汤太烫了啊。思琪,那碗汤是滚烫的。我根本端不住,一脱手,它就尽数朝着白茉泼过去了。”
“她没有任何防备,从凳子上摔了下去,痛的满地打滚,睡衣下水泡都冒了出来。她那个样子,我真的好怕,害怕极了。边上只有楚沐,他用那样震惊那样惶恐的目光看我,好像我就是故意的。”楚滢声音里哭腔更重,“我站在原地不敢说话,爷爷闻声而来,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知道是我的错,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楚滢抬起头来,一张脸爬满泪痕:“思琪,你相信我吗?”
“信,”林思琪朝她点点头,伸手将她抱了抱,“你还小,那会你才五岁。这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别想了啊。”
“我不想不行啊。”楚滢趴在她怀里呜呜的哭,“堂哥每次看见我都恨不得杀了我,爷爷也是,好像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时间久了,我都觉得我是故意的。我为什么这么坏,我用滚烫的一碗汤泼了她。她心脏有问题,甚至不能动手术,不敢穿料子轻薄的裙子,甚至,二十多岁连胸衣也没穿过。”
“我讨厌她,看见她就觉得害怕。”楚滢泣不成声,“她身上一片伤疤好像就长在我身上,时刻提醒着我,我连道歉都不敢,把她弄成那样,她肯定恨死我,怎么可能接受我的道歉呢。要是谁那样对我,我会生气得想要杀了她的。”
林思琪抱着她,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楚滢便又往她怀里蜷了蜷:“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她,为什么得病的那个不是我。这样爷爷和爸爸都会心疼我,所有人都围着我转。思琪,为什么得病的那个不是我…”
“得病不是一件好事,”林思琪眼眶里都泛着泪,“再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楚滢,再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你可以肆无忌惮的玩耍蹦跳,唱歌舞蹈,谈情说爱,长大了组建家庭,生儿育女,这些都需要健康。你很容易做到,白茉却没有,她实际上并不比你幸福。”
“是啊,我现在知道了,可是晚了。”楚滢喃喃道,“其实她很可怜。她时常左右为难,她有堂哥的爱,可是她连回应都不敢。她以前老躲着他,等他走了又跑出去看着他的背影哭。我看见过好些次,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烫伤她,她觉得自己丑,不敢和堂哥在一起。”
“不是吧。”林思琪拍拍她的背,“她应当只是不想给楚沣留下太多回忆。”
相爱至深的两个人,往往,总是留下的那个更痛苦。也许,正是因为早早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尽头,她才不敢去爱,不敢给楚沣太多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