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了春节,北方的天气依旧寒冷。正月十五雪打灯,春节过后下大雪,在北方其实算不了什么稀罕事。
万历五年的北方春季,与往年差别不大,正月底,北直隶省内很下了一场大雪,到了二月初,雪虽然停了,路上的雪已经积的很厚。这样的路况不便于出行,商贾行人大多会在小店里等着雪化开一些,再行上路。进京的大道上,人烟稀少,往往走出几里路也看不到一个人。
一辆马车就在这种环境中,迎着如刀的北风艰难前行。马车左右,两匹高大的骡子上,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包夹着车辆,小心地控制着脚力,随车前进。这辆马车很阔气,枣木车身,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驾辕,拉长套的是三头滚瓜溜肥的菊花青骡子。车把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短小精悍,相貌虽然不算出众但极是忠厚,一看就让人放心。
由于刚过了年,车夫身上穿的是簇新青布棉袄干鞋净袜,手持粗杆大摇鞭,大红鞭缨随着马鞭上下飞舞,如同是一朵火流星在冬日的空中来回飞舞。鞭声清脆、脚力脖子上挂的紫铜回避铃叮当做响,声音清脆悠扬,在这安静的驿道上传出好远。
这样的天气,即便是老把式轻易也不愿意出门,一来不安全,二来也辛苦。能有这样的大车,也不缺这点钱。这样的好牲口于农人而言,也是宝贝,更舍不得抽打。
可如今这位车把式却毫不吝惜地挥着鞭子,时而打响鞭,时而毫不留情地抽在牲口身上,大声吆喝着,“驾……驾!”在自己技术范围内,将马车的速度提升到最快。所为者并非那一锭雪白闪亮的元宝,也不是骡子上那大汉的拳头,而是跨车辕坐着的那位仙女姐姐。她那焦虑的眼神,就仿佛是无形的鞭子,抽的车夫大柱子心头阵阵绞痛,为了仙女姐姐一笑,他已经豁出去,就算把牲口打死也认了。
名为大柱子的车夫,是其所在村庄年轻人中,最为优秀的车把式,南来北往的客商,雇他拉脚的很有一些,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女眷。那些女人大多胆子大,与商人说笑打闹,偶尔还会用那仿佛带着钩子的眼睛,瞄向大柱子那健壮有力的身躯。她们会朝他笑,会喊他小兄弟,甚至还会拉他的手,可是大柱子每次都像躲瘟疫一样远远逃开。
他讨厌她们,认为她们不正经,不是好女人,自己只是挣她们的钱,不会多看她们一眼。而眼前这个女子,才是仙女,能看她笑一笑,就是减几年寿命他都认了。
乌黑的发,雪白的脸,修长的腿,那一身火红斗篷加上红色牛皮小蛮靴,配上那清冷的表情,就像是一团火包裹了一朵雪莲。大柱子每次偷看她,都像是做了贼,生怕被逮到。即使对方不打他,就只是鄙夷地看一眼,大柱子都会觉得自己是做了什么坏事,该下十八层地狱。可是却又忍不住不看,她实在太美了,比村子里最美的阿翠也要美上几十倍,村子里,是没有这样的美人的。
由于村子位于进京的交通要道,江湖人他是见过的,偶尔也能见到其中的女人。那些人其实和男人一样粗野,喝酒吃肉骂脏话,甚至有胆大的会和男人在庄稼地里做那种事情,让他看了都脸红。这个仙女固然也是一身江湖人打扮,可是她的气质神态像极了那些大官或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是真正的仙女,自己的念头注定只是念头,成不了真。或许只有后面车里那位举人老爷,才能配的上他。
大柱子悄悄向后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是一个巨大的车厢,足可以坐五到六个人。
车厢四周做了加厚处理,窗户和门都挂上了厚厚的棉布帘子,车内又垫了厚棉被,很是暖和,外面的冷风吹不进车厢,也化不开车厢内如火热情。
他知道,在车里还有一位更美的奶奶在,陪着那位举人老爷,就连家里的丫头,虽然岁数略大了点,在乡村里,也是一等一的绝色佳人。而现在,她们都在车厢里,那位举人老爷想必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
一念及此,大柱子的脑海里涌现出许多画面,有在庄稼地里无意中见过的,也有赶车路上的目睹,只觉得丹田之下一阵热流涌动,偷眼看向跨辕的仙女,见她依旧愁眉紧锁的模样,心内却又是一阵失落。
人家根本不会在意自己这个小车夫想什么,她们担心的,只是那位举人老爷会不会误了考期。还是读书好啊,下辈子一定要做个读书人,车夫大柱如是想到。
由于杨家船队受了损失,船只有破损,杨世达又受了惊吓染病,接下来肯定要找地方养病修船,如果再继续同行,考期肯定要误。再加上凤鸣歧担心张舜卿随队行动目标太大还是可能受到攻击,两下在济宁分手。由薛五和桂姐随同范进一行上京,凤鸣歧则保护着商队按他们的速度北上进京去完成交割。
范进一行周转,于河北省内买了大柱子这挂马车,乘这脚力完成最后一段行程。
离考期越来越近,范进固然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张舜卿却开始督促爱人的学业。这位女公子自身本就有状元之才,为范进看文章并不费力,更重要的是,对于这一科的春闱而言,她的教导更有针对性。
八股被称为时文,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么死板,相反其很强调时效性。如果文章做出来与当时的潮流不相符,不管文字多好,也没法中试。这也是很简单的道理,毕竟考八股的目的是做官,一个人连自己所处时代的文章流行都不掌握,可见其对时事的关注何等淡漠,这样的人做文章还行,做官多半没什么作为。
除了时代风气,考官的个人好恶文风追求,也是需要考虑进去的因素。毕竟文章是由人看,主观性非常强,如果文法不合考官审美,也别峡谷内过关。举子进京后运营的时间,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打听考官风格,购买考官当初中试时的文章,以及平日的一些出版窗稿,去揣摩他们的文风,争取让自己的文章文法符合他们的心意博得考官欢喜。
大多数学子都会遵循这条路,并且也会付出努力,但不管他们再怎么用功,也终归是追赶潮流而已。张舜卿则是引领潮流的人,两下比较高低立判,自然她的作用更大些。
在当下而言,张居正的好恶远比考官好恶来的重要。一篇文章如果文法或是里面内容不为张居正所喜,就算写的再好,也不可能有所得。知父莫如女,女儿对父亲的文风乃至喜好,自是最熟悉不过。是以她现在的教导方法,就是告诉范进,自己爹爹的文章风格是什么,他的治学观点为何,对圣人经意是怎么个看法,喜欢看到什么文章。这种教导方法自然是科举捷径,同样也是邪道,。
范进揽着女子香肩,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在少复耳边亲上一口,或吹一口热气,让后者时不时面上生春。他看看外面,又说了一句什么,张舜卿微微一笑,“车厢里地方那么大,薛姑娘坐进来,也没关系啊。可是这一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听那车夫说,也容易出强盗,薛姑娘既然是保镖,就要在外面看着策应万全,让她回来也不肯的。妾身知道范郎怜香惜玉,生怕这风刀霜剑冻坏了薛家妹子那水嫩的小脸蛋,可是薛姑娘是习武之人,身子硬朗着没这么娇气,没那么容易冻坏的。桂姐,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