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花家有所谓的关防措施,防范下面人乱嚼舌头,但事实上,舆论这种事,是没办法控制的。不管白天再怎么限制,晚上总得让夫妻同房,人类的天性可以被压制,但不能被扭曲。越是被压抑,就越有突破的需求。是以每到夜深人静时,白天没有机会说的话,就能倾诉个干净。
家常里短,一些隐秘新闻,就在这种秘语中泄漏出来。大多数学童是可以回家睡觉的,在这里面也少不得能听出些许消息,并将之带回学堂,在同学间传递。
或是出于对花继荫的鄙视,或是出于排外,他们将有关沙氏的新闻作为攻击花继荫的手段用出来,私下里用尽恶毒的语言攻击他。而花继荫跟着范进也是学过几手拳脚的,每当怒火控制不住时,便选择冲上去用武力保卫母亲声誉,也因此换来更多的伤痕。
沙氏要被卖掉的消息,就是一个被他揍狠的学童无意中说出的。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花正茂除了把花继荫一顿毒打外,又关了他的禁闭,不让他乱跑。这种处置手段,也从反面证明,这个消息是真的。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花继荫这位士林君子的幼子,在范进身边书读的其实并不多,反倒是学了一些不符合他身份的东西。比如拳脚,再比如开锁撬锁的本事。花继荫的年龄还是个大孩子,有一定的是非分辨能力,但也没摆脱活泼好动,喜好新奇玩意的的心理阶段。是以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他学起来比四书五经实际更感兴趣,也正是靠着这门手艺,才能从那如同监牢般的祠堂里跑出来。
天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夜晚的乡下撬门逃出,一路跑进县城,过程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看他头上身上几处破损,满脸的泥和几处伤痕血迹,就知道在奔跑中摔了多少跟头,吃了多少苦头。
范进很有些心疼的为他擦去泥土血渍,为他敷着药膏,看着他大眼睛里那满是哀求的眼神,如同雏鸟祈求着母亲不要把自己赶出巢穴。这孩子与范进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却已经将范进当成亲人看待,在他心目中,并不把花家人当成自己的亲族,尤其是在花家用了这些手段之后,在花继荫心中,更是把范进当成自己人,把花家这些血脉相连的宗族当成仇人看待。
望着孩子的眼神,范进心内一软,先是为他盖上身子,又坐下来道:
“继荫,你是个大孩子了,又读过书,有些道理你是明白的。这件事有多难办,你心里很清楚。你娘入了花家的门,就是花家的人,大妇有权发卖小妾,这是到哪里都能说出去的道理。贾氏这事不管做的多恶毒,外人也难以置喙,你明白么?”
花继荫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他点头道:“孩儿明白。山阴青藤先生的生母就是被嫡母发卖,青藤先生也没有办法。可是孩儿还是想求义父,想个主意,救救娘亲。孩儿听那些学房的人说,贾氏把娘卖给这人,就因为这商人是出名的暴虐,对待妻妾非打即骂,极是残暴。若是娘真跟了这种人,只怕要受他荼毒,孩儿身为人子,不能救母出水火,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他拉着范进的衣袖道:“义父,你就想想办法么,孩儿求你了。”
范进看着这孩子耍赖的模样,摇头道:“在京里时,看你是个小大人,谁想到你也会耍赖。”
“孩儿只跟义父面前耍赖,因为义父是孩儿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之一,在义父面前,孩儿永远是孩子,自不必有什么顾虑。”
“你个臭小子!”范进摇摇头,轻轻打开他的手道:“你且先想好,就算义父把你娘这次保下,未来怎么样还很难说。如果你娘愿意嫁人的话,还是给她找个好的夫家改嫁。你应该记得义父教过你,不要去维护那些可笑的贞洁名声,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远比一面牌坊,几声赞誉有用的多。尤其,她是你娘。”
“孩儿明白。其实到句容之前孩儿和娘谈过……”继荫的脸微微一红,他没法说出那时娘以为是范进要儿子来自己这里探路,又羞又恼的骂了儿子,又差点寻死的情景。最后只好道:“娘说了,她要为爹爹守节,至死不改。”
“要是这样,就比较麻烦了。”范进其实来到桌旁,手指在桌上弹着,“一个商人好对付,我随便写封信就吓死他。可是这种事呢,一次不行有两次,我又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再说贾氏那种为人……你自己心理有数,你娘在她那也未必是好光景。”
继荫披上衣服起来,跪在范进腿边道:“孩儿知道事情不好办,就只有靠义父了,义父成全!义父救命!”
范进拉起他,将他按在椅子上,“不要跟义父客气,我会想个办法,但是你自己也要拼一拼!记得为父与你讲宝莲灯故事么?要学那沉香救母,就得有敢斗亲娘舅的胆量。你这次要救娘,就得和你的族人闹翻,你豁的出去?”
“嗯!只要可以救娘,孩儿什么都不怕!”继荫点着头,目光坚定,“再说,那些人压根就不是我的族人!他们是我的仇人!孩儿知道,他们担心孩儿母子分了他们的家产,夺去他们的田地,就变着方欺负我们。孩儿原本受爹爹教诲,认为钱财身外之物,不该看得过重。何况都是一家人,谁都占一些少占一些有什么关系,只有不挨饿就好。可是既然他们不仁,孩儿就不义,该我的田产,我就要跟他们算个清楚,少一亩地也不行。大不了就去打官司!”
范进在他头上一拍,“你个小皮猴打什么关系?要打官司也是我打。一会你郑姨做好猪头上来你只管吃,别理什么茹素的臭规矩。花老在天有灵,只会盼着你多吃些,长的高壮些,不会希望你天天像和尚一样过活。等吃完了,义父给你想法子,幸亏当初……我还留了记后招未发。”
郑婵等到把猪头烧好送上来时,见范进正在案头写信,继荫则在一边乖巧地磨墨,倒真像个小书童。她笑着招呼继荫吃饭,范进则对她道:“你去把关清顾白张铁臂都叫来,我这写了几封信,他们给我把信送过去。这回我倒要斗一斗铁娘子,看看大家谁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