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艘西洋炮舰,就是最好的证明。林海珊的出色不在于她能抢到洋人的船,而在于她能只抢洋人的船。张居正别看不掌兵权,心里也有数。就只凭这五艘西洋战船,林海珊就能独霸一方犯不上卖给大明面子。她明明有掀桌子的实力,却肯主动上门求招安,证明这个女人忠心可嘉,实力也足以托付大事。接下来只要两下谈妥条件,就能在海上为大明布下一枚棋子。他日这手闲棋,说不定就能对于朝廷发挥重要作用。
比起远大的前途,一座自由贸易港口也就不算什么苛刻条件。说一句难听的话,即使朝廷不批准,大员港也在林家手里,她想干点什么朝廷也拦不住。大明对于内地羁縻州的管理,基本都是停留在纸面上,海上的地方怎么样,大明就更管不着。
举例而言,现在的情形就是一个迷住了当家男人的外室向这家的女主人要名分,大妇如果给了这个名分,好歹有了个管理外室的理由。如果连名分都不给,那对方乐得不归你管理,每天和男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妇还干涉不到。一枚大明的棋子,加上每年一笔报效款项,怎么看这次的合作对于大明来说,也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当然,话是这么说,如果朝廷里没人的话,这个自由贸易港依旧批准不下来。毕竟例不可开,礼不可废,如果不是范进从中奔走,说动张居正这么个强人出面推动,最大可能就是参照招安海盗惯例,给林海珊一个虚衔,然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对于她朝廷采取自生自灭态度,能奋斗出头固然好,被人干掉也是活该。林海珊想要在大员生存不难,想要壮大发展就不容易。
眼下摆在林海珊面前的,就只剩下最后的关口:面试。张居正不是操、莽一流的奸贼,他做事可以不计较手段,但目的总归是要对大明有利,确保江山永远姓朱。如果林海珊表现得桀骜不驯匪性难治,那么这个招安也得不到,名分也给不了。
对于林海珊的并没设在相府,而是选在慈宁宫,李太后亲自赐宴给明朝大员宣慰使林海珊,并要当面问对。这也是范进的手段之一,给林海珊的招安加上一枚砝码,也给大员加一道保险。
国朝以孝治天下,首辅可以易人,但是皇帝的本生母,永远就是那一位。不管皇帝本人和母亲是否亲近,在宗法和人伦的限制下,注定他不能站出来反对自己的母亲,只能做个乖孩子。在地方官府层面,不管未来地方官对张居正是什么态度,只要林海珊是太后认可过的人,他就不会得罪陷害。否则太后震怒,天子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都要处置这个官员,以全自己的孝道。
之前范进让林海珊结交李夫人,不惜重金以及自己的面子,让林海珊与西大乘教搭线,就是为了拉这么个关系。结果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的更好,林海珊与李彩莲之间居然建立了一种超出世俗的关系,有这层关系在,李彩莲肯为林海珊说话,范进的布局就更有把握。
太后接见外臣素无先例,这个提议张居正本身不是很认可。但是在他设法阻止以前冯保特意过送信,告诉张居正太后对此很有兴趣,提醒老友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作梗,否则只怕获罪于内廷,张居正这才没发声。
事后问及范进,范进也毫不避讳,承认自己这是玩的心术。皇帝年纪渐渐大了,太后始终不肯放权,固然有着担心天子不足以承担基业的考量,自身对于权柄怕是也有所恋栈。
像是接见土司这种事,李太后是巴不得想做的,只是自己不能说出来。这回借林海珊做个筏子,她一个化外土司,说什么都没人跟她计较。她自己开口主动要求拜见太后,宫里就正好顺坡下驴。这个例子一开,未来李太后对于朝政伸手就更方便,这个女人不高兴才怪。而太后答应的事,首先要责成天子去办,张居正只要表示一切都是按天子意图行事,不但自身在这起招安中全无把柄,更能在天子面前表现个态度,于师徒关系不无助益。
张居正并不喜欢范进这种对天子玩心术的方式,可是一则他已经从张家门下变成张家门婿,自己人就跟外人不同,对于范进做的事就只能认下。更何况还有爱女在旁敲边鼓,他也就只好高举轻落,随便说几句算了。
太后赏赐的冠服已经送到了会同馆,对于这位女土司,太后显然非常看重,虽然宣慰只是从三品,却赐下了正一品诰命夫人冠服。这身礼服对于林海珊来说,其实更像是刑具,让她周身不自在。尤其是那双皂靴对于习惯赤足的她,更是个折磨。穿着这身衣服,由范进教导着行礼,愁眉苦脸的模样十足像是西游记里的弼马温。
人虽然辛苦,但是情绪还是比较高,尤其想着未来大员的前途,林海珊的兴致越发不可收拾。
“当初我爹做强盗,在海上发号施令杀人如麻;大凤哥带我们走正路,为国为民做大英雄。说起来都很威风,可是日子过得如何,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如今你帮我们出谋划策,我从强盗变成官兵,不再被官府追杀,还能去见太后赐宴。说起来,你真是我的贵人,也是我林家的贵人。我去看过大凤哥,他对我说过,做人的眼光要放远一点,不要记着过去的那些事。只要能为穷苦乡亲闯出条路,他随时都可以牺牲。比起如今大员的风光,他受的苦就不算什么。是成是败,就在此一举,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有些怕。”
看着她那害羞的神态,范进心中也自唏嘘。归根到底这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在她这个年龄,大多数女子连相夫教子都不会,她却已经扛起了天大的责任,却也着实难为。
她肯害怕太后,就比无所畏惧要好,范进蹲下身子,将她不自觉蹬下来的靴子重又套好:“记牢我教你的话,就保你过关。我明天也要进宫,绘制朝圣图,只要想着我在……你就什么都不用怕。我既然让你穿上了官靴,就绝对不会再让你赤脚,咱们的好日子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