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视线向窗外聚集,教导主任没发现他的学生们眼珠子已经不在黑板上了,虽然以前也不在。
面容白皙的少年身姿挺拔,低垂着眼睫看向教室内。
还有五分钟下课。
吴琼听到了,但她没转头,大概是因为没有必要,正巧身后的女生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场离经叛道的盛大告白,她半撑着脸,索性听了下去。
进展太快了,两分钟就已经说到该怎么拒绝谢右并且礼貌地表示以后还可以做朋友这一环节。
一中的下课铃准时响起,一班的数学老师也不负众望地拖堂了。
谢右看起来极有耐心,眉眼浸润在阳光里,像一幅色彩浓丽的油画,又像开得最好最艳的花,枝叶茎节融化在脉络里纠缠的血管中,正燃烧着他所有的热忱。
以身作玫瑰,他从来孤注一掷。
他不记得曾对谁说过,他的时间都是抢来的,一秒都不该浪费在无关的人或事上。然而,却记得那时的夕阳透过几滴圆润饱满的泪珠,折射出欲挽天色颓势的光。
那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无端想起了刺破夏夜的汽车雾灯和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来,它们硬生生剜去了他的心头肉,很多年。
室内室外的气氛都愈演愈烈,谢右周围一圈一圈聚起人,又不敢靠得多近,都叽叽喳喳地围在几米开外。高一高三望风而来,两边的教学楼走廊上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不出多久,三个年级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都得出动。
数学老师把书一放,开始布置作业,可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到窗户外面的男生身上了,他靠在围栏上,白玉一样的脸被照得微微发亮,连每一根发梢尖都吻足了日光,碎尘像散落的细琉璃渣子,轻柔地围绕在他身边。
谢右是长得好看,但他在阳光下最好看,这样好看的少年,也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吴琼勾了数学老师报的题,周围的都没心思干这事儿,连数学课代表都在对着谢右流口水,男的。
她呼出一口气,把桌上的书摞了摞,就听到门外的骚动又大了一度。
她偏过头,却看见谢右拿着手机,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如果说他来的时候眼里都是缱绻的思慕之情,那么现在已经看不见哪怕一星半点,只余阴沉暴怒,翻搅着那双眼睛。
“喂!喂!!谢右!”苏飞从挤成一团果酱的人堆里奋力探着头。
手机被突然一记猛砸摔在了墙壁上,四分五裂。
谢右的脸上因为盛怒而泛起几近病态的红,他迈腿靠近走廊,熙攘的人群立刻像退潮一样散出一条道。
苏飞也被挤到一边,愣了,怎么算认识谢右也有八年了,只有一件事,会让他情绪波动这么大。
他在七月里打了个冷颤,他这位好朋友受了刺激会干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苏飞骂了声娘,急忙推开人群追上去。
告白变成闹剧,吃瓜群众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闭好嘴念好书,权当赏了回帅哥。班长坐在位置上,脸上隐隐的羞意也褪去了,她轻呼了口气,三言两语安抚走了几个激动的女生。
一抬头,班长看见了坐得笔直的吴琼,不由伸出手,轻轻碰了她一下。
班长小声地说:“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嗯?”
“我以为谢右……是来……”
她笑了笑,反问道:“是来表白的?”
班长打了他一下,没舍得用力,她却委屈地捂住了手臂,好像真受了痛,看得班长又气又好笑。
“我只跟你说啊。”她叹了口气,微微凑近,“我总觉得呢,谢右喜欢的不是我,他今天来找的,也不是我。”
吴琼看着班长的马尾,有些出神,被对方拿笔轻轻敲了敲头。
“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他确实有喜欢的人,但绝对不是我。”
见她还是没反应,她拿手晃了晃,“小琼?琼——琼——?”
吴琼突然回头翻起了课桌,然后拿了三张试卷塞到她的手里,随即开始收拾书包,班长拎着试卷,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数学和语文的晚练,帮我请一下晚自习的假。”
别墅区夹道都是法国梧桐,法桐未到秋季,还是叫悬铃木较为亲切。交织层叠的绿笼在别墅周围,又环了湖,平日鸟鸣树影,环境很优渥。
谢右推开虚掩着的门,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皱着眉往家里看,他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身影被白雾半遮半掩。
少年握在门把手上的指节突起,用力到发白,他踩着遍地的烟头,向客厅走去。
王叔站在沙发边上,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少爷,又对谢父点了点头,退出去后关上了客厅的门。
谢右叫了一声“爸”,神情却淡漠得可怕,好像坐在他跟前的不是血亲,只是个陌生人。谢父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没说话。
他看着父亲沉默的做派,笑了一声,终于撕破了脸上伪装出的冷静:“一年前,是你亲口跟我说,她过得很好。”
“是你,亲口和我说,她没有我的这么多年里过得很开心,很顺遂。”
“她没想起过我,没问过我的消息,没管过我的死活。”
谢右突然上前拽住了自己父亲的衣领,双目泛红,像濒临理智破碎边缘的兽,“是你说她过得很好!”
谢父面色阴沉地和他对视,手上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是我说的,所以呢,要不要教教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
谢右的眼中带上了戾气,少年方显力量的身躯紧绷着,全身骨骼似乎都在作响。谢父看了他一眼,觉得烦心,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让他滚边儿去,这一脚力气不小,他却硬是没动。
谢父看着自己儿子的倔样,气得牙痒:“我在电话里说了,你妈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医生说她需要亲人的陪伴,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
谢右看着他冷笑一声:“亲人?十二年没见的亲人?”他把亲人二字咬得格外重,里头的讥讽不言而喻。
谢父盯着他,面上又变回了一贯的不形于色,好像刚刚压根没有被他刺激到,他喜怒难猜,心事从来埋得很深,跟着生活十余年,他还是摸不清他老子的想法。
此刻就是。
谢父说:“我骗了你。”
“是我压下了你妈的消息,她一直都很想你。”
“十多年,从来都是。”
他看着谢右的瞳孔猛地放大,握紧的手慢慢松开,他就知道,这个口子已经开了,轻轻一拉,就会全盘皆散。
他知道谢右从小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变得很孤僻,又因为孤僻而变得乖张桀骜,最喜欢从打架斗殴中发泄自我的初中,也是他收拾烂摊子一路收拾过来的。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放纵、视而不见,甚至不介意他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那个女人要是知道他把儿子养成这样,一开始就绝对不会放弃抚养权。
但谢右性格转好了,是很明显的转好,像是一步从孤寂的泥潭里跨了出来,正在慢慢洗掉裤脚上剩下的污泥。
很不巧的是,理由,他也恰好知道。
这世上的骗局本就一环套着一环,不管后果会怎么样,一环开始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王叔见谢右出来了,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少爷,里面烟味重,先上楼洗个澡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不再充满戾气,语调也平稳了。
他问:“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王叔笑眯眯地回答:“少爷说的是去美国的护照吗,您去年就办了。”
谢右皱了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抓不住头绪,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吸了一肺的二手烟,味道又难闻,还是上楼洗了个澡,换了件清爽的白t。
他下楼,头发上还萦绕着未干的水汽,蒸腾得嘴唇嫣红,衬着墨黑的发丝显得面容尤为白皙。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吊灯折射出瑰丽的光影,挤满了这个空旷的家,努力填补着没有一点人气的空白,桌上放着护照和身份证,行李已经被收拾出来,罗列在门口。
可这才是原本的样子,谢右心想。
他随手拿起钥匙,关上了别墅的门,小区内灯火通明,悬铃木巨大的叶片在夏风里难以摆动,艰涩又笨拙。所以比起法桐,他更喜欢海棠,喜欢盛季漫天纷扬的花雨,也喜欢暮季残缀枝头的暂别。
横竖怎样都喜欢,大概也是爱屋及乌,也许只是某一天晚上,有人站在海棠花树下,特别好看而已。
谢右看了眼手表,加快了脚步,想着说不定能在途中碰到苏汉伟。
他拐到那条熟悉的路上,却看见一群混混围住了一个女生,他眯了眯眼,等看清被围住的是谁之后,脸几乎立刻阴了下来。
吴琼抿着唇,明澈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看着领头的混混。
“小妹妹,放学之后一直不走可是很危险的。”那个混混梳了个背头,流里流气,就差在手里拿块砖头了,“身上有钱吗,嗯?跟哥哥说说话。”
身后几个跟班也嘿嘿嘿地笑着逼上前来,欠得很。
吴琼是听说过这一带有职校不学好的小混混喜欢堵人勒索,没想到还真被堵到了一次,她环视了一圈这些人脸,一张张记下来后拉开了书包。
吴琼低下头,看不清眉眼,这要是给看清了,估计这帮混混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毕竟敢问她要钱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看。
她摸了摸,大概摸到了一百多,刚想拿出来,眼前就被黑暗笼罩了,一条牛仔外套落到了她的头上。
吴琼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被宽大的外套兜了一头一脸,鼻尖都是外套上清新的沐浴露香味。
混混头子大叫了一声卧槽,紧接着就是关节折断的咔哒声、惨叫、摔倒声此起彼伏。
中途不知道是谁被揍清醒了,大喊了一声:“这他妈不是谢右吗!”
混混头子大喊一声老子又没瞎,他疼得眼泪鼻涕横流,躺在地上打滚,躲谢右踹过来的鞋底:“谢哥!我有眼不识泰山!谢哥别打了!”
谢右清清爽爽的,连气都没喘,跟做了个热身运动似的,他低下头,凤眼上挑,下颌线干净利落。
他踩住混混头子的衣服下摆,让对方没法跟泥鳅似的滑溜来滑溜去:“跟你爸爸这儿叫谁妹妹呢?啊?”
小跟班们早就屁滚尿流地跑了,混混头子被残忍抛下,只好含泪装孙子:“我是妹妹,我是。”
谢右撒开了脚:“赶紧滚,看着心烦。”
混混头子麻溜起身滚远。
他咳了一声,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拍了拍白t恤下摆上沾的一点灰,才回头看女孩。
对方把牛仔外套抱在怀里,眼睛在夏夜里湿漉漉的,隐约有些笑意,又好像洒进了星星。
他突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问很多事情,想问吴琼是不是发现他每天跟着她了,想问她为什么要绕远路。
想问,也想说很多事情。可不是现在,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坦白,也没有心情。
谢右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很脆弱,也疲惫不堪,她似乎也察觉出来了,却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等他开口,怀里还抱着那件外套。
好乖,谢右轻轻勾了勾嘴角,心脏都开始欢快地跳动,痛苦和阴暗被阳光轻易地撕碎,融化,然后仿佛才拾回他的本能反应,看了一眼被女孩的手臂艰难笼住的外套,耳朵尖开始后知后觉地泛红。
他开口:“我……”
女孩把外套递给他,说了声谢谢。
“……”
他接过外套,眼底是漫溢的温柔与无奈,黑色溺成了一汪湖,倒映着微微晃动的海棠。
“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谢右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说完之后,谢右暗自脸色一垮,尴尬得差点没想当场死亡,这什么琼瑶台词啊?
他看着女孩认真的目光,和渐渐弯起的眉眼,只能急忙偏开头,强忍住想要抱一抱的冲动。
一只半掩在袖管中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t恤下摆,手指细长白皙。
“好。”
吴琼笑了,又轻又软。
他的心脏扑通一声,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对方用力地抱进了怀里,手臂环住了女孩的肩膀,以一种绝对压制的方式,抱住了她。
干净的,阳光的味道,夹杂着一点点奶香。
谢右的喉结上下滚动,反应了几秒后飞快地松开怀抱,凤眼一派呆气,“我……不是……我……”
吴琼正揉着鼻子,她被谢右的胸膛给嗑疼了,没好气地垂着头。
“对不起……”
谢右搅着手指,像做错事后耷拉着耳朵的大型犬科动物。
“你帮了我。”吴琼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还抱了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所以你回来之后最好解释清楚。”
“听到没?”
她的眼底亮晶晶的,比谢右见过的任何星星都要亮,瞪人的时候带着狡黠的光,也带着装出来的凶。
他微怔,没过一会儿,这个打架斗殴天上地下浑不怕的少年,却低了头,伏罪害怕的姿态,嘴角倒是含了笑。
“嗯。”
他跟着女孩到楼下,一路没什么话,路过那棵海棠的时候吴琼接住了迎面落下的花瓣,侧脸清秀柔软。
于是谢右知道了自己喜欢海棠的理由。
最后,是以他看着女孩亮起房间的灯结束,随后慢慢沿着原路返回,一如既往。
风吹起他的刘海,涤过眉眼,又像宿命般地,回转到了吴琼探出阳台的指尖上。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那个夏天的夜晚,记挂在谁心里那么长久,哪怕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也要攥在手心,吞在骨血,化在腑脏里。
谁知道呢。
补课终于结束,头顶上的太阳也到了最烫的时候,七月走到了末声,八月来了。
三班如愿以偿要到了莫老师的微信,苏飞还软磨硬泡了他爹,在不相上下烂成一团泥的九门课里,特地挑出生物,再补半个月的课,补课老师当然是对他尤为成效斐然的,莫老师了。
苏飞得意地跟谢右打跨国电话炫耀的时候,谢右这才恍然,自己居然没有吴琼的联系方式。他们除了面对面之外,就没什么过多的交流,这让他不怎么舒服。毕竟他出了国之后,一点联系的手段都没有,心情就跟家养的猫突然要野了一样,心慌。
好在苏飞还能勉强算个眼线,套点吴琼的消息不算太难。
他在车上打了个无声的哈切,因为时差的关系还有些嗜睡,刘海蓬松地遮住眼睛,时不时嗯几声敷衍他。
“你……你妈妈……”对面的人好像吞咽了一声,语气突然小心翼翼了起来。
谢右微眯起的眼逐渐阖上,“你知不知道特优班的吴琼是莫翰的表妹?”
苏飞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知道啊,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昨天晚上我去你家附近那日料店吃饭的时候,碰见吴琼跟莫老师了。”
“哦?”
“莫老师居然跟她有说有笑的,真让人羡慕。”
“哦。”
“结果她居然在莫老师去洗手间的时候走了,还让服务员找莫老师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