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远摸着脑袋说:“我那点小能耐哪能跟房博士你比。我读书读得少,念到中专就不念啦,学校出来后一开始在社会上混过两年,没怎么学好,好在也没出什么乱子,24岁以后才算是让我外婆省了心,在刘老板那谋了份工作,做到现在也有三年了。你们应该知道,刘老板在郊区有家汽车修理厂吧。”他又灵活地把话题扯了回来,这回准确地看向了卓阳。
卓阳微微一愣,心里一想便明白了,说:“知道,就是刘老板那部哈雷883停放的地方吧。”当初为了送房立文去b城,刘文军曾经二度借了摩托车给卓阳用,当时车子就停在陆蓥一设计偷渡房立文的中转点——一处偏僻的修理厂,原来那竟是赵远的地盘。
赵远“嘿嘿”一笑说:“那个修理厂是我在管,除了帮老板保养车子,帮公司里修修东西,有时候我也会接点朋友的活,偶尔还会去垃圾场买些报废的车子拉回来练手。我今天说的这个委托就跟一辆报废车有关。”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叠东西摆在桌上。陆蓥一用眼神询问“可以吗”,见他点了点头,便将那东西拿了起来。那是整整一摞包在三层塑料袋中的信件,全部用的是老式的牛皮信封,看起来得有二十多封。
赵远说:“这些都是我从一辆报废桑塔纳的手套箱里找到的,我猜测车主人原来可能是想要把信给寄出去的,结果不知忘了,以至于这些信到了我手里,所以我想委托你们找一下收件人。”
陆蓥一“嗯”了一声说:“我能打开看看吗?”
赵远道:“当然,您随意。”
陆蓥一先是端详了外面的塑料口袋一番,然后才伸手进去取出了那一摞信件。信件总共有二十九封,从信封的外表来看,有旧有新,旧的边缘已经磨损,新的还比较光滑。陆蓥一挨个伸手摸了一下,每一只信壳中都装着信纸,有的薄一些,有的则很厚,然而没错,最奇怪的一点是,尽管这个写信的人写了那么多封信,并且好好地封了口,但是所有信封上都既没有邮编也没有收信人的详细地址,统统只有短短的五个字“同舟兄(亲启)”。
陆蓥一将这些信封一枚一枚排开放在桌上,于是便有了整整二十九个“同舟兄(亲启)”。
房立文看了一阵子说:“这些字好像不是一个人写的?”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29封信中,有些信封上的字迹清晰有力,有些则显得孱弱无力,还有一些根本乱七八糟,不努力看几乎看不清楚,此外,写信人使用的笔也不尽相同,有一些是蓝黑色的钢笔墨水写的,还有一些是圆珠笔的痕迹,甚至有两封使用的似乎是炭笔,导致信封上黑糊糊的,很难分辨字迹。
卓阳却只看了一眼便下了结论:“不,是同一个人写的。”他指着其中“同舟兄”的“兄”字那一钩说,“竖弯钩最后那一笔往内斜收的风格是一致的。”
“那怎么会区别那么大?”房立文疑惑地问。
“因为不是同一个年代写的。”陆蓥一一边比对着那些信封,排布着什么,一边说,“你看到用钢笔书写,字迹清晰的那些都是这个人正当意气风发,身体也十分健康之时写下的,而这一部分圆珠笔的恐怕不是重病就是年老到手已经哆嗦了,至于使用炭笔的,可能是因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无法使用正规的文具来书写。现在你再看看。”他说着,指了指桌子上排好了的信笺。
房立文低头看去,忍不住“啊”的一声。零散看的时候还不觉得,但是当陆蓥一有意识地排列过后,这种年代变迁的感觉确实十分明显。不仅是写信人字迹的变化,使用书写工具的变化,同样变化了的还有牛皮纸信封本身,从一开始的竖排红框格式,到如今的横排加邮政编码框的形式,以至于光是这么看着这些信笺,便会有一种时光荏苒的感觉铺面而来。
“还有简体和繁体的区别。”房立文也发现了一个佐证,由于“同舟兄”这三个字不论简繁都是一样写法,所以看不出问题,但是“亲启”这两个字却有了显著变化,从初始繁体的“親啟”变成了后来简体的“亲启”。
“繁体字简化是哪一年的事?”他问。
“有两次。”陆蓥一说,“近代以来,我国对繁体字简化做过两次大规模改革,第一次还是在1935年的民国时期,当时公布的《第一批简体字表》中有‘啟’这个字但并没有‘親’这个字。第二次则是在1956年,国务院出台了《关于公布汉字简化方案的决议》,同时公布了一份《简化字总表》,这份总表共分三个部分,里面把‘親’、‘啟’两个字都收录了进去,所以就有了你看到的这个变化。”
卓阳看着那些信说:“使用‘親啟’的信共有十二封,剩下的都是‘亲启’。十二封‘親啟’中有七封字迹清晰,另有三封字迹格外颤抖,难以分辨,此外用炭笔写的两封也是‘親啟’,并没有发现使用‘親启’的信。”
陆蓥一说:“那是因为1935年8月的简体字改革并未能推行下去,这批简体字表在第二年也就是1936年的2月就因为受到极度反对而收回了。”
房立文说:“我明白了,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在1935年以前出生,并且在1935年第一次简化字改革的时候至少已经到了会写‘親啟’的年纪,也就是说至少有七八岁了,所以他并没有受到这短短半年多改革的影响。”
陆蓥一却笑着摇摇头说:“不对。”
“不对?”
陆蓥一说:“1935年,当时的国民政府推行第一批《简化字总表》的时候同时出台了《推行简体字办法》9条,其中一条提到‘凡小学,短期小学,民众学校各课本,儿童及民众读物均应采用部颁简体字。’同时期还通知各印书馆,从1936年1月起,课本、读物不用简体字的不予审定。”
房立文更糊涂了,说:“这是什么意思?”
卓阳说:“他的意思是,这个人在1935年的时候不可能是学生。原因很简单,尽管只有短短半年的改革,但是当时政府格外看重学生,可以说简体字改革就是从学生开始的。而一个人,在他童年时期学东西的速度是特别快的,为了巩固这个东西养成的习惯也是特别牢固的,反之,如果一个人成年了,想要灌输新事物,培养一个新习惯可就难得多了,所以,如果这个人当时是念书的年纪,后期会有很大可能写出‘親启’这两个字。”
“那我也没说错,我说的是至少,也就是说这个人在1935年的时候至少已经有七八岁,更大的可能是已经成年了!”
陆蓥一却再次摇摇头说:“不是。”
“怎么还不是啊?!”房立文都有点着急了,说,“别卖关子了,你快说清楚啊。”
陆蓥一“呵呵”一笑道:“你再猜。”
房立文真心猜不出来了,求助地看向卓阳。卓阳说:“笔。”他无奈地看了眼陆蓥一说,“房博士一直在国外生活,有些事情知道得没那么清楚。”
陆蓥一说:“那你说说看。”
卓阳说:“这些信大多是用钢笔写的,钢笔是从1930以后才在国内大量使用起来的,在那之前,读书识字的人用的多是毛笔,尤其是湘笔。”
房立文恍然大悟说:“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人在1935年以前就已经成年了,那他一定会比较习惯用毛笔来书写,就算改用了钢笔,多少也会带有一些软笔书法的书写习惯。”
陆蓥一点点头说:“这次对了。”
房立文说:“那这个人在1935年的时候既不是学生也不是成年人,所以要么是1935年的时候年纪在小学入学年龄6岁以下,要么就干脆是1935年以后出生的,加上他习惯使用‘親啟’,那便一定是在1956年前出生的。”
卓阳说:“字迹最潦草的几封信信封上写的都是‘親啟’,证明这个人在年岁上去,身体状况不佳的情况下由于童年习惯,无意中又使用了老式写法。”
房立文说:“也就是说,1956年第二次简体字改革的时候,这个人至少已经有了十五六岁年纪,不大容易改变习惯了,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是在1929-1941年间出生。”
卓阳说:“嗯。1929-1941年间出生的话,到今天是74-86岁,也符合了最后几封信表现出来的笔迹形态。”
赵远在一旁一直听得连连点头,此时终于开口道:“原来如此,你们真是太厉害了!”
陆蓥一却微微一笑说:“阿远,明人不做暗事,你既然找到我们下委托,我觉得咱们彼此都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封信的原持有者是谁,什么背景情况身份地位,如果你不把真实情况给我们说清楚,我们可是很难替你完成委托的。”
第41章 case 02-3 赵远
赵远微微一愣, 随后咧开嘴笑道:“陆先生, 我刚刚不是已经说了么,这些信是我从一辆报废的桑塔纳手套箱里找到的。我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 好奇心强, 爱管闲事, 我想这个人既然收藏了这么一大摞信件一定是很看重这些信的,如果就这么丢了那就不好了, 所以我才想做点好事, 把信送出去算了。”
陆蓥一慢吞吞地拿起茶盏,掀开盖子吹了吹, 然后又慢条斯理地饮下了一口才道:“这件事你跟你外公说过吗?”
话音才落, 赵远整个人都蹦了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盯视着陆蓥一,就像是在看一只怪兽一样,过了好半晌才又坐下来,这一次他低着头想了半天,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 一直挂在脸上的亲切可爱的笑容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有点尴尬又有点紧张的笑:“陆先生,你真的是很厉害,你已经都知道了吗?”
房立文莫名其妙地问:“知道?知道什么?”
卓阳说:“这些信件并不是从什么废弃车辆中偶然发现的,它们原本属于赵远的外婆。”
赵远搔了搔头发说:“卓先生,你、你也知道了啊。”
陆蓥一说:“阿远,我们无意让你难堪, 只是你既然决定了把事情委托给我们,那么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的目的就是帮你完成委托,所以一些有助于委托完成的,该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你还是应当说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