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蘅听得心中一酸,面上仍是恭谨含笑道:“臣妇父兄待臣妇极好,臣妇幼失慈母,固是人生不幸,但能有这样的父兄,亦是三生有幸,心怀感恩。”
太后凝望着眼前明透豁达的女子,心道,若是那个孩子没死,应也正是她这般年纪,如能养成她这样的性子,如能像她这样受父兄关爱长大,如能如她嫁与良人,得丈夫疼惜爱护,一生安乐无虞,该有多好……
她这般一想,因为爱女容华而对温氏在心底产生的排斥,也冲淡了不少,和蔼笑道:“你这孩子也忒老实,站说了这么久话,也不知道跟哀家讨杯茶喝喝,快坐下吧”,又吩咐侍女,“去将那新进贡的青州湘波绿,沏两杯来。”
碧玺珠串的主人,赵东林依然不知道是谁,但如今的他,心底已有了个隐隐的猜测,在上元节那天深夜,迟迟没有上榻就寝的圣上,忽地命人,将悬在长春宫外绿萼梅枝上的莲灯剪纸,悄悄取回来后。
这枚红莲灯,是武安侯夫人所剪,若说是圣上十分喜爱这枚剪纸,但身为天子,不能去索要臣妇之物,有碍声名,只能命人将之深夜“窃”回,倒也有那么一点点能说通,赵东林从小内监手中接过这大红剪纸,垂首呈与圣上后,此后多日,他都没有再见到这枚剪纸,圣上从没在人前把它拿出来赏看,赵东林在日常伺候中留意着,也没有见到这枚剪纸的踪迹。
一日,他无聊地望着宫女打扫御殿、鸡毛掸子拂过高几处的花觚时,忽地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将觚内插着的数枝绿萼梅拿开,向内一看,与那碧玺珠串挨着躺在觚底的,正是那枚大红莲灯剪纸。
赵东林心里有了这个猜测,再看圣上平日一些看似寻常的举动时,心底便会默默地琢磨。
譬如此时,专为太后请平安脉的太医张邈,如常前来面圣,回禀圣上太后凤体如何,“太后娘娘昨夜惊梦,以致今晨头疼心堵,微臣开了一副安心宁神的药,请太后娘娘早膳后用了。”
圣上从晨起一直忙于朝政,到此刻方得闲些,拿起最后一本奏折,边看边问:“母后现在如何了?”
张太医道:“微臣方才又去慈宁宫请过脉,太后娘娘脉相平稳,正与武安侯夫人说话,精神瞧着是极好的。”
赵东林默默瞥看圣上,见圣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双目依然望着奏折,但却不知是在看字还是在想些旁的什么,许久,落笔于奏折上写下“允”字,搁笔起身,神色平常,“朕去看看母后。”
张太医朝圣上深深一揖,“陛下纯孝。”
第9章 臣妇
湘波绿是青州所产名茶,青州人家,但凡家境足以支付茶资,上至官宦,下至商贾,都好饮此茶,温蘅父亲虽为七品文官,俸禄一般,平日又好济贫扶危,仗义疏财,但因祖上书香之家,出过几位不大不小的官员,家底积蓄尚可,她的闺中生活,虽然相对旁人家的官宦小姐,是有些清简,但也并不困窘,湘波绿此茶,平素也喝的起。
但民间所饮,都是次等,真正的极品湘波绿,自然要进贡宫中,温蘅一边陪着太后说话,一边慢品着杯中澄透碧液,任鲜香清醇的茶香在唇齿间流连不散时,忽听殿外传报“皇上驾到”,忙放下杯盏,向来人行礼。
“起来吧。”
皇帝目光掠过她因垂首屈膝行礼而露出的一抹雪颈,径走至太后身旁,向母后问安,“朕已将今日的朝事都处理完了,来陪母后说说话。”
太后知道皇儿孝顺,让他在她身边坐下,皇帝落座后,转看向一旁起身后便静站着的温蘅,“沈夫人坐。”
温蘅恭声谢恩,复又在下首那把花梨椅上坐了,皇帝问:“沈夫人因何事入宫?”
太后笑,“是哀家找她来说说话的,她是明郎的妻子,哀家又是看着明郎长大的,哀家看她,不就正如看家里子媳一般,一家人,说话亲近而已,并没什么要紧事。”
皇帝原以为母后是因容华婚事告吹一事,对她心存不满,在容华的撺掇下,将她召进宫来“找些麻烦”,遂紧走着赶来看看。
春日和暖,他嫌乘辇太慢,一路快步赶来,背后都出了些薄汗,入殿却见二人之间气氛平和,有说有笑,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暗暗纳罕。
与待他宽严并济不同,母后待容华,几是无原则地宠溺,恨不能将这世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可对容华万分宠爱的母后,却能这么对待“占”了容华心上人的她,皇帝心中有些惊讶,也不好多问,只是再看向她,没话找话问道:“姑母近来身体好吗?”
温蘅回道:“婆母身体康健。”
皇帝心道康过头了,康得精力太过旺盛,不肯做养尊处优的大长公主,偏天天算计着权控朝堂,哪哪儿都要插上一手,没个消停,他顿了顿,又问:“上次明郎与朕打马球时,不慎摔下马去,当时瞧着腿部青紫了一片,现下可大好了?”
温蘅道:“臣妇每日为夫君敷药换药,并照顾着他的饮食,请他吃得清淡些,配合着用药,明郎几日前即已恢复无碍了。”
皇帝给自己塞了口粮,又闭嘴了,接过宫女奉上的热茶,低头慢饮。
太后望着身边的儿子道:“哀家听说,你这段时间,去贵妃宫中少了许多,纵是朝事繁忙,也该抽些时间陪陪她,贵妃她是有身孕的人,孕中难免多想,心情沉郁,对养胎可没好处,她腹中怀的,可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啊。”
皇帝点头道“是”,太后回忆着往事,笑对温蘅道:“女子怀孕生子,其中艰辛,可不啻于男子征战沙场,别看皇儿现在看着沉稳,当年在哀家腹中时,那叫一个闹腾,折腾地哀家几无一日安生,宫中女子有孕的多了去了,没一个像他这样,‘作’地他娘从有孕到生产,没几日能吃好睡好的,好容易捱到生产,他偏又开始‘作怪’吓人,被接生出来后,不哭不动的,闹得哀家还以为诞下了死婴,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真真是哀家命里的‘魔星’!”
皇帝悄看温蘅双眸如水、静望着母后说他的“糗事”,在母后说得无奈苦笑时,也跟着轻轻露齿一笑,手中清茶氤氲的热汽,仿佛都扑到了他的面上,薰得双颊浮红,竟觉有些不好意思,微垂着头道:“母后养育之恩,儿臣永不敢忘。”
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又对温蘅道:“生养辛苦,但为人母亲,却是一件乐事,明郎与你,都算成亲晚的,这孩子,得紧着要了,大长公主她,也定如哀家般,盼着做祖母呢。”
温蘅听得脸微微一红,而皇帝正红着的脸,瞬间有点带黑。
如此又闲谈说笑了两柱香时间,温蘅看天色已晚、太后娘娘也已面露乏态,主动请退,她走后不久,皇帝也向太后请退,太后以为他是要去看望贵妃,也不留他在慈宁宫用晚膳,任他去了。
温蘅已入宫多次,无需内监指引,自携着丫鬟春纤,走经御花园出宫。
春纤才十五六岁,少女心性,性子活泼,平日里跟着小姐学诗,此时望着暮色中新绿满园处处将开的春花,忽地触景生情、起了诗兴,吟了一句出来,请小姐评断改字,主仆二人正说说笑笑时,忽有一条白色袖犬,从她们脚边的芍药丛中窜了出来,高高跃起,扑向温蘅襦裙丝带处所悬系的流苏佩。
温蘅倒不怕这样的小狗,只是猝不及防,被这袖犬伸爪抓住那玉佩连带着丝带往下一扯,眼看着裙裳将松,忙顾着用手抓护住,脚下一个趔趄要往旁边倒时,只听后头数声脚步急响,一只有力的手,飞快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肩,令她没有摔倒在地,而是重心失衡地往来人身上软软一靠。
第10章 泣抱
紧抓着胸前衣裳的温蘅,脚下站稳,抬眼见是圣上,忙站直后退,欲跪谢天恩,然而此时这等情景,又要怎样跪谢天恩,温蘅羞窘地涨红了脸,侧过身去,在春纤的遮蔽与帮忙下,欲迅速系好衣裳,偏生圣上竟关切地看了过来,嗓音微急,“伤着哪里没有?”
皇帝原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听着她与侍鬟的笑语,忽见一条恶犬突然跃出、迎面向她扑抓,心头一震,忙飞步上前,扶住差点摔倒的她。
那条恶犬,已被内监控住,皇帝回想方才情状可怖,担心恶犬抓伤了她的脖颈,心急之下,也忘了其他,直接关切询问、探首去看,却见脖颈处并无抓痕,而她正急系丝带,衣襟领口处松松垮垮,露出一片雪腻香肤,隐约还可见一点浅碧亵衣边缘,登时一怔,而她面色更红,急急地背过身去,连原先莹白如玉的耳垂,都似红得能滴出血来。
皇帝也急转过身去,一颗心在胸膛中砰砰直跳,随行的侍卫内监,皆静默在旁,将头垂得极低,微暖的春日暮风拂在面上,竟似比午时还热,鸟雀归林鸣啼,断断续续的一声又一声,更是叫得人心烦意乱,好似时光漫长,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那么一会儿,有低到几不可闻的女子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臣妇多谢……”
温蘅刚微微屈膝,叩谢天恩的话还没说完,圣上已转过身来,直接抬手扶她站直,“……伤到哪儿没有?”
温蘅垂着头道:“臣妇无恙。”
皇帝担心她因羞窘,被恶犬抓伤了胸前肌肤也不肯说,静了须臾,又问了一次,“真的没有?”
温蘅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妇真的无事”,仍被圣上虚握着的手腕,悄往后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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