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他与阿蘅那鸡飞狗跳、误会满满的青州初见,正是身下这匹骨腾神骏、色如紫燕的宝驹促成的,沈湛爱怜地抚摸着马首道:“陛下赐马,将我外放青州,促成了我与阿蘅的姻缘,陛下赐婚,使我与阿蘅能破除世俗、结为夫妻、长相厮守,陛下待我恩典深重,此生唯有赤胆忠心以报。”
紫色宝驹感受到主人的爱抚,舒适地轻轻打了个响鼻,水亮的马尾摇曳生风,沈湛想起他与阿蘅在青州琴川定情后,二人外出游玩,他牵着这匹被阿蘅取名为“紫夜”的宝驹,阿蘅坐在马上,两人一起徜徉在蓊郁山林间,草木气清,凉风拂面,每每他回头,总能看到阿蘅与他目光相接,眸中笑意宛若星子流漾,夫复何求,夫复何求,他每次与她相视一笑,都有融融暖意盈满了他的心,只觉上苍厚待,此生再无所求。
相思如潮,几要将他吞没,沈湛叹问:“还是没有夫人的回信吗?”
长青摇头,他看侯爷眉宇微凝,笑劝道:“无信来,便是平安无事,夫人住在紫宸宫中,有皇后娘娘护佑,定然万事无忧。”
沈湛自然相信姐姐会照顾好阿蘅,只是没有阿蘅的回信,何以聊解相思,“哒哒”的马蹄落在长街的青砖地上,沈湛怅然抬首,望向天心明月,想起“千里共婵娟”一句,心道,阿蘅此刻,是否也正倚窗望月……
在家时,夫妻二人夜深未眠,下榻沐浴后,常斟两盅小酒,相依倚窗望月,因正是缱绻情浓之后,寻常之事做来,也似与平素不同,执壶倒酒,把盏共饮,眉眼交接之处,眸如秋水,情波暗流,他勾挽住阿蘅的手臂,如饮洞房交杯,温柔的月光披拂下,眼望着她轻轻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一别多时,公务将终,即将踏上返程,沈湛归心似箭,但长路漫漫,却还得耗上些时日、一步一步地走,他想起临走之前与妻子的“戏言”,会不会她腹中真有了一个小生命,所以她不给他写信告知她的近况,是要在他回京时,给他一个惊喜?
如此一想,沈湛盼归之心更切,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回京城,他望着天心明月,想着身在京城地界的妻子,是否正与他沐浴着同样的月光、心中缠绕着同样的相思之情,却不知因为自入夜起便雷雨不断,京城地界阴沉无月,夜浓如墨,大雨后冷风沁凉,毫无夏夜闷热,宛如时至凉秋。
但,无论外界如何冷风阵阵,紫宸宫承明殿的龙榻之上,却是温暖如春。
锦帐围拢,烛滟流光,皇帝将莹白如玉的女子拢在怀中,如搂着绝世珍宝,温柔吻她,可无论他如何亲吻揉抚,她的身子,始终都僵冷地像块寒冰。
皇帝渐止了动作,抬手拂开她面前微乱的发丝,轻道:“夫人看着朕。”
她顺从地睁开双眼,眸中毫无情动,泠若寒池之水,幽静地映照着难以自持的他。
皇帝搂她在怀,捞起她的一只手,于她掌心印下轻轻一吻,低声问:“朕不好吗?”
温蘅道:“陛下是大梁之主,九五至尊,天下无人可匹。”
皇帝再问:“既是天下无人可匹,夫人为何不喜欢?”
温蘅道:“陛下是天子,臣妇只敢仰望,不敢喜欢。”
皇帝嗓音如醉,“朕许夫人喜欢。”
温蘅不能躲开分毫,只能悄将眸光越过身上的男子,眼望着帐顶的盘金龙纹,恭声道:“臣妇谢陛下恩典。”
皇帝轻声道:“夫人吻吻朕。”
温蘅看向她身前主宰她兄长生死的年轻天子,慢慢抬首,朝他火热的唇碰了碰。
皇帝低笑,“就这样?”
温蘅僵着不动,皇帝含笑道:“朕教教夫人。”
他手揽在她发后,热切深吻,吻得她双颊红艳,正如不久前他所拟想的那般。
他更想的,是她明眸似水、娇嗔妩媚地主动抱他吻他,来日方长,她许了他一生,不急。
皇帝暂止了这个绵长的吻,在她耳边道:“朕知道夫人心里在骂朕趁火打劫,可朕对夫人,爱慕难舍,愿为夫人,从云端跌到泥沼,做回小人。”
罗帐春深,绵延不断的迷恍,将丝丝清明拖下深渊,好似什么都无法认真去想,什么都难再想得清楚,只能无力地随着主宰命运之人浮沉,可如此迷恍之时,不知为何,双眸雾蒙、神思如碎的温蘅,却忽地恍惚想起去年这时,她与明郎交心定情,明郎向父亲求了亲,也已修书给远在京城的华阳大长公主告知此事,彼此都已在心底,视对方为执手一生的良人,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一次,他们二人出游,因有事在外耽搁,一直到夜深方回,她坐在“紫夜”上,明郎在前牵马送她回家,下马的时候,她脚下没踩稳,一个趔趄要倒,明郎忙抱扶住她,她撞在他怀中,与他靠得极近,似能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天是溶溶月,夜是淡淡风,四下无人,几乎呼吸交融的距离中,明郎扶着她手臂的双手,情难自禁地握紧,人也微低身子,朝她的唇,慢慢靠近,她微低着头,心跳得几乎要跃出嗓子眼,却没有闪躲,由着耳垂在夜色中烧得通红。
但最终,明郎却还是停在她的唇前,无边清月下,他双眸清亮地望着她轻道:“我怕轻薄了我的娘子。”
宛如堕入了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温蘅慢慢阖上了双眼,天牢之内,温羡自然难眠,因为晚间雷雨致使天气转凉,原本阴暗潮湿的天牢,更是凛寒入骨,轻薄的单衣根本无法御寒,但温羡人坐在阴凉无比的牢房之中,却也感觉不到寒冷,只因他心中,全被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完全占满,丝毫顾不了其他事情。
原本,想要为父尽孝一生,守护阿蘅一世,却眼看着一件也做不到了,这诬陷来得凶猛狠毒,直取他的性命,他思来想去,心中也唯有一人,想要加害于他的可能性最大。
若真是那人,他死了,亦不得安宁,阿蘅仍要时时刻刻生活在那人的阴影下,那人心思如此之狠毒,若将这些污脏手段,在日后,都往阿蘅身上使,明郎一人,可能护得了她?!!
……无能……
温羡有生以来,从未有如这一刻,这般痛恨自己无能,不但护不住阿蘅,还要她为自己忧惶掉泪,他这般冤死,也将是阿蘅心中的一个死结,以后年年月月,阿蘅要因为他,掉多少眼泪……
回想那日在青州琴川城,明郎来家中向父亲求亲,父亲以为“齐大非偶”,问他是如何想……
他如何想呢,在明郎求亲之前,在父亲惊讶地得知本州刺史爱慕自己女儿之前,他就早已知道明郎与阿蘅的交往,知道明郎是真心爱惜阿蘅,一名男子真正爱慕一女子,会如何将她捧在心尖,他心中清楚,也知道阿蘅,是真的爱上了明郎,他与她做兄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阿蘅在提到一名男子时,那般双眸星亮,欲语还羞……
第34章 天明
因为阿蘅喜欢,因为性子那般明透的阿蘅,即使明知“齐大非偶”,预料到了日后种种可能的困难,依然愿将一生托付给明郎,愿与他执手一生、白头到老,为了她心中欢喜、此生幸福,他亲自将她的手,交到了明郎手中,如今想来,他是不是,做错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在天潢贵胄面前,就如同脚下的蚂蚁,无需花多大力气,就可被要了性命,连死前的呐喊都喊不出,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地之间……他将阿蘅送嫁至京城,阿蘅成了华阳大长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平日在武安侯府尽受闲气不说,若华阳大长公主心思阴毒到执意要她的性命,他是不是也间接害了阿蘅……
……从前,他淡泊权势,为了阿蘅能有倚仗,他希望能在官场步步高升、青云直上,可才入官场数月,即遭人诬陷,被下天牢,将临死刑,连诉冤发声的机会都没有……身为家中的男子,如此无能,令他羞惭难当,对父亲和阿蘅的牵挂,更是叫他心如刀割……
……阿蘅今夜,定是彻夜难眠、惶急惊惧,他断发之意,她会明白,为了父亲,为了她深爱的明郎,他相信,她会听话,好好地活着,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华阳大长公主想以他温羡之死,对阿蘅做些什么,明郎人不在京,那该如何是好?!!
温羡人之将死,种种愧疚担忧,如浪潮将他袭裹包围,似要将他直接溺毙,复杂纷乱的心绪,纠缠如乱麻,千丝万缕,没个尽头,如此极度的忧惶之下,他听到天牢内幽静的滴水声,不知怎的,竟又忽地想起幼时那年,青州琴川烟雨濛濛,冲洗地廊外芭蕉青翠欲滴,他凭栏倚坐,手接着廊外微凉的细雨,耳听着屋内哗哗的沐浴水声,在听到推门声响,回头见家中侍女捧出污脏衣物拿去清洗时,站起身来,快步向屋内走去。
满屋的木樨胰皂清香中,她就坐在窗下,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脸粉雕玉琢,手撑着座椅,半歪着头,一双乌漆明亮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中还漾着盈盈水光。
她的身上,是簇新的衣裙,浅浅的粉色绣着折枝花纹,如春日枝头最娇妍的桃花,细软漆亮的头发披散在肩侧,正被坐在一旁的母亲手执发梳,一缕缕地仔细轻梳着,她身处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黑水晶般的双眸乌溜溜地转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将眸光落到他的面上来。
他走上前轻声唤道:“阿蘅……”
两岁多的小女孩,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深望着她,再一次轻轻道:“你叫温蘅,温润如玉之温,潇湘蘅芷之蘅。”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