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再怎么痛,也没有办法躲在这里逃避一辈子,再无路可走,也得走回去,走回人世间,走回明郎身边,还有父亲、哥哥……
她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可尘世间,有着太多她割舍不下的人与情,纵是无望,也不想将自己的一生,就此断折在他手上,她一死,他仍是高高在上的清明天子,坐拥江山美人,畅快而活,她的死,于他来说,只是衣摆上的一点灰尘,一拂即逝,再无踪迹,而留给她所爱之人、爱她之人的,却是沉重的阴影,毕生无法摆脱的痛苦……
清纤的女子身影,宛如风中弱柳,饱受摧折打压,似乎再也没有直面尘世风霜的勇气,可在凛冽的寒风呼啸中,她终究还是慢慢直起了身子,一步步地,向外走去,脚步声远,阴暗的假山石洞归于宁静,隐于暗影处的人,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飓浪,震骇心痛到了极点。
先前阿蘅离开澄心阁,父亲便闹脾气不肯用膳,他没办法,将父亲托与明郎照料,准备亲自去厨房找阿蘅,让她快些回来。
因为对这宅子地形熟悉,他未走正经长廊,而是为抄近路,走了鲜有人至的僻静小路,在走至这临近清池的假山群附近时,他不慎崴了下脚,一下子吃痛地站不住,想要唤人搀扶,可附近无人,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只能忍着痛,就近走进了这假山群里,在石洞角落暗影处的凉石上坐着,轻揉崴伤处。
揉了好一阵后,疼痛感终于慢慢减轻,他试着动了动脚,发现没有大碍了,正要起身离开,忽听见有人急步走进,而后,无声隐坐在角落暗影里的他,听见了这样一桩可怕的秘事。
……阿蘅……阿蘅……
温羡想起今夏他冤名得洗、离开天牢后,阿蘅伏在他身前,泪水涟涟,心中像是有无限苦楚,再多的泪水,也洗刷不干净,她甚至破天荒地萌生悔意,自言自语说后悔嫁给明郎,后悔离开琴川……
他原以为,阿蘅当时是因华阳大长公主行事歹毒狠烈之故,才流了那样多的眼泪,说了那样的话,却原来,是因为当今圣上……是因为她为了救他,拿她的一生,与大梁天子,做了那样一笔交易……
犹记得醉酒的那一夜,阿蘅一声声地说“对不住明郎”,他太大意了,他以为阿蘅是因为对这桩婆母严烈的婚事产生悔意,而觉得对不住待她一往情深的明郎,他哪里会想到,她是在说这样的事……他又哪里能想到,人前英明神武的当今天子,背地里,会对臣下兄弟的妻子,做下这等无耻残酷的卑劣之事……
不久前圣上阴冷的言辞,一字字地,回响在他耳边,“……那一夜,是夫人主动来找朕,求朕宽限你兄长的死期,求朕严令大理寺详查,务必还你兄长一个清白……要交易,就拿一生来换,夫人同意了……主动宽衣承恩……”
残酷的话语,有如魔咒,在耳边回旋不停,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似要炸开,温羡头痛欲裂,心如刀割,阿蘅是为了他,为了他违逆自幼尊奉的诗礼,为了他舍下深爱的丈夫,委身于圣上,拿她的一生,来换他一命……
……这段时间,阿蘅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每一天,身心都该是如何煎熬,他竟不知,他作为兄长,自诩要爱护妹妹一生,竟半点不知,他是因为承受着妹妹的恩惠,才能活到今日,他原是在被妹妹以一生的安宁欢喜为代价保护着,他本该琉璃般明净的妹妹,为了他,日日夜夜,身陷泥潭,受人欺辱……
猛烈的冬夜寒风,狂吹过假山洞口,呜咽有如哭声,盘旋在漆黑的夜色上空,不远处的沈宅厨房,长窗紧闭,将呜咽的风声,拦在屋外,屋内,唯有刀切水洗的忙碌声响,几名厨子,正奉夫人之命,清洗鱼头肉,切调冬笋丝,动作伶俐地煮上一小锅醒酒汤,而夫人,就坐在一旁的杌子上,出神地望着灶台里烧红的柴火,双眸映着跳跃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吱呀”门响,厨子们抬首看去,见是夫人的兄长——温公子走了进来,他缓缓走至夫人身边,蹲下身去,慢慢握住了夫人的手。
温蘅回过神来,见是哥哥,不解问道:“哥哥不在澄心阁用宴,来这里做什么?”
温羡望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妹妹,微颤着唇道:“……你不在,父亲不肯好好用饭,我没办法劝父亲进膳,只好来找你……”
温蘅闻言轻轻一笑,“哥哥先回去吧,醒酒汤就快煮好了,我待会儿就回去。”
这一笑,真是要把温羡的心,都给笑碎了,他紧握着妹妹的手,喉咙发哑,心中的酸涩直往上涌,叫他差点失态,只能微侧过身子,避开妹妹的眸光,坐在她身边道,“……哥哥陪你。”
温蘅握着哥哥的手,望着身前红彤彤的灶火道:“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公事繁忙,有时候,晚上来不及回家用饭,我不懂事,看不见父亲,就觉得父亲不回家,就是不要我了,赌气不肯吃饭,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阿蘅越是这样无事人一般,温羡就越是自责心疼,他喉中酸涩,心如刀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听着阿蘅继续回忆着道:“……我不肯吃饭的时候,都是哥哥哄我,哥哥说,父亲没有不要我,说我是父亲的心肝宝贝,父亲不会不要我的……我问哥哥,我是父亲的心肝宝贝,那是哥哥的什么呢……”
温羡哑声道:“……我说,阿蘅是哥哥的命……”
温蘅浅笑着依偎在温羡的肩头,“今生能做父母亲的女儿,能做哥哥的妹妹,是我三世修来的福气。”
……做他温羡的妹妹,是福气吗?
炖着鱼头笋菇醒酒汤的小锅,在烧得“噼啪”作响的柴火舔噬下,“咕咕”沸响,温羡的一颗心,也像是在油锅里熬煎,他想起今秋妹妹生辰,他问她想要什么贺礼,阿蘅说她什么也不要,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只要哥哥平平安安……
温羡心中苦涩不堪,却无法言说,酸甜的香气,渐渐自锅缝处溢出,他看着阿蘅起身揭开锅盖,向烧沸的醒酒汤内,撒上些醋葱调味料后,吩咐仆从起锅盛出,含笑转看向他道:“好了,走吧。”
他怔坐在那里,仰首望着妹妹转身笑着看他,双目像是要被起锅的水雾汽给染湿了,忙在被她发现前,低头掩饰,“……好。”
夜风穿廊,温羡陪妹妹一同往澄心阁走,那个人此刻正在澄心阁内,可他悄觑妹妹的神色,无波无澜,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在这半年的时光里,她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他枉为人兄,什么也没有察觉,不知妹妹这半年过得是如何煎熬难受,生不如死……
……怎生是好……怎生是好……那个人,是天子啊……
温羡随妹妹步入澄心阁宴厅内,一眼即见到正与明郎碰杯的圣上,假山石洞听到的一切,瞬间在心头炸起,怒很像地狱业火,烧得他脏腑如灼,可无权无势的他,却只能硬生生压下心火,低下头去,如同妹妹隐忍着一切,垂着眼帘,帮妹妹将醒酒汤,端呈上桌。
桌边,华阳大长公主似已喝醉,太后见温家兄妹端呈醒酒汤,笑着道:“正好,明郎媳妇,给你婆母盛上一碗。”
温蘅还没遵命动手舀盛,华阳大长公主即已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道,“不了,我想去歇着了,困得很,不能再陪太后娘娘守岁了,娘娘莫怪……”
沈湛看母亲身子微晃,像是醉得厉害了,忙放下手中酒杯,搀扶着母亲道:“儿子送您去休息……”
醉眼朦胧的华阳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沈湛小心地扶着母亲,搀着她向外走去,容华公主倚在太后身边,好似并不在意表哥与姑母的离开,然而手在桌下绞着腰畔玉佩穗子的动作,却悄悄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是多么的忐忑与期待。
依着与姑母商议好的计划,她再坐上一阵儿,就借口更衣离开,去寻表哥与姑母,等她再见到表哥时,表哥将已被情香惑住,孤男寡女,一室之内……等到母后找到她时,一切已成定局,她堂堂公主之尊,怎么可以凭白失了清白,也怎么可以屈尊为妾……母后那样疼爱她,到时候,定会舍弃温氏,温氏就是被休弃下堂的命,而她,终于可以,成为明郎表哥的妻子了……
容华公主想得心热,忍不住抬头看向明郎表哥搀着姑母离去的背影,并努力掩饰着眸中的忐忑与期待,不知她身边不远的皇兄,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皇帝指腹轻抚着酒杯杯壁,静看着明郎搀着他那“醉酒”的母亲离开,心中空空,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望着明郎一步一步地走远,在他将要跨过门槛时,忽地忆起幼时那年,他与明郎初识,打了一架后,他带明郎来到母亲的云光殿沐浴更衣,明郎话多,说是不打不相识,同他说个不停,而他只是吃着母亲端来的茶点,并不怎么搭理,好像并没有在听聒噪的明郎说话,其实将他说的每一句,都记在了心里,后来明郎离开,他望着他一步步走向殿门的离去身影,心中反复想着他在殿中时所说的一句,“我与六皇子是表兄弟”……
他身份卑微,纵有许多皇兄皇弟,没人愿意与他为伍,没人像明郎这样,直言是他兄弟……他看着明郎远去的身影,心头只暖了一瞬,即沉了下去,心道,这贵公子只当今日之事是个乐子,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怎会真当他是兄弟……
他低下头,转身要往内殿走时,却忽听明郎叫了一声:“六哥!”
他身子猛地一定,缓缓回头看去,见明郎站在门槛处,在灿烂的暮光下,朝他挥着手笑道:“六哥,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心中的空茫,像要将他的胸膛撑裂炸开,迫得他为能喘气呼吸,张口启齿,然而嗓音卡在喉咙,还未唤出,明郎就已回过头来,但不是看他,而是看向她道:“我刚才给你剥了一只冬蟹,浇了你喜欢的橙盐,就扣在那只白瓷小碗里,应还有热气,你吃吃看。”
她微一怔,而后浅笑颔首。
这浅浅一笑,于明郎,再轻易不过,简简单单一字一语,便时时可见,可于他,却是耗尽万般心力,也渴求不来……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用力攥紧,杯壁的金玉雕饰,硌得他手生疼,随着手劲加大,越来越痛,像是一直疼到了他的心里。
心中一痛的瞬间,皇帝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角余光中,明郎搀着他母亲,跨过了那道门槛,走入了阁外夜色中。
酒杯空空,滴酒不剩,方才决断般的饮酒动作,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皇帝手臂无力一沉,空杯砸在桌面,“砰”地一声响,惊得抱着匣子昏昏欲睡的温父,双手一抖,不慎令那匣子滑落在地,摔出一只细链缠绕的长生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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