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打破这难言沉默的,是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府中的蔺大夫,拎着药箱急急赶来,“小人该死,小人今日睡沉,起迟了些……”
沈湛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大夫来了,也不听他急着解释迟来的原因了,忙让大夫入内为岳父大人把脉,又挽着妻子的手道:“大夫来了,此处也有慕安兄照应着,我先送你回房休息好不好?”
妻子寂寂垂眼,沈湛揽着妻子的肩,送她离开此地时,朝慕安兄看了一眼,见慕安兄依然平静地看着妻子,神色未有稍变。
慕安兄不久前的那番话,亦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沈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与慕安兄相处,遂移开目光,携妻子沉默离开。
在送妻子回海棠春坞的路上,沈湛看妻子始终静默不语,安静地令人担心,昨夜玉鸣殿中,郑太医曾说,妻子现在不能有心事挂怀,可刚回府,就出了这么一件事,妻子此刻心情,定然十分复杂难受,沈湛怕她因慕安兄之事,大受打击,伤了身子,又吩咐近侍去传话,让蔺大夫离开岳父大人那里后,速至海棠春坞。
蔺大夫约在一炷香后,匆匆赶来,妻子自回到海棠春坞后,人就坐在窗下,一句话也不说,见蔺大夫来了,方抬起眼帘,开口问道:“父亲身体如何?”
蔺大夫回道:“老先生身体无恙,小人也已遵温大人的意思,开了一剂祛寒药,着人煎药去了。”
妻子听后,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和合二仙图,那是慕安兄亲手画的,是慕安兄去年送给妻子的生辰贺礼。
沈湛心中越发担心,忙让蔺大夫为妻子把脉探看,蔺大夫背过身去,微颤着手,取出药箱中的脉枕薄帕,回身努力神色如常,请夫人将手腕置于脉枕之上。
妻子恍若未闻,仍是望着那幅和合二仙,沈湛忧急地柔握住妻子的手腕,置于脉枕上,示意蔺大夫快些把脉探看,并急切问道:“如何?”
蔺大夫低首把脉片刻,张口欲言,又觉不大对,努力蓄了些笑意,面露喜色道:“恭喜侯爷,夫人有喜了,已有一个多月,一个多月……”
他如是说了两遍,见侯爷急道:“这我知道,我是问,夫人身体如何?”
蔺大夫微一顿道:“夫人脉相平稳,身体无恙,侯爷无须担心。”
沈湛看妻子神色确实无波无澜,可她越是这样平静,他心里越是担心,边在妻子身边坐下,边微摆了摆手,示意蔺大夫退下。
蔺大夫暗暗松了一口气,收了脉诊薄帕,提着药箱,垂首退出房门,刚走没几步,就见碧筠姑娘,迎面走了过来,忙垂了头,与之擦肩而过,脚下走得飞快。
作者有话要说: 赵东林:我太难了!
郑太医:+1
蔺大夫:+1
第105章 心事
海棠春坞内,沈湛见温蘅始终不言不语,心中担忧。
他知道妻子为何如此,昨夜建章宫之事,今晨慕安兄之事,这两件事,亦沉如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虽生来身份显赫,乃华阳大长公主与武安侯独子,但与皇室贵族子弟,都只是泛泛之交,去青州上任前,真正的友人兄弟,唯有从前的六皇子、如今的圣上一位,后来在青州与阿蘅相识相爱,也与慕安兄渐渐熟络,他敬重慕安兄品行才学,端方君子,如切如磋,又有阿蘅这层关系在内,虽与慕安兄相识时间远短于圣上,渐也视慕安兄为亲友兄长。
问平生,他沈明郎独此两位兄弟友人,他也原以为,此生能与六哥和慕安兄两位至情至性之人,为亲为友,是他沈湛的幸运。
但不过短短一夜,一切都天翻地覆,相识十几年、原以为肝胆相照的六哥,竟在建章宫内,调戏他的妻子,若非他恰好来到建章宫外,撞破此事,已除了阿蘅鞋袜抚摸亲吻的圣上,后来会对阿蘅强行做些什么,他略微深想,便心惊肉跳,胸中阴霾翻搅,如尖刀划过胸膛的剧痛,能将他整个人淹没。
建章宫之事,已令他心绪沉郁阴鸷,他强行压抑着回到家中,又从慕安兄口中听到了那样一番话,被他视作端方君子的慕安兄,在他的询问下,竟道出他是为了驸马的身份、为了仕途顺畅,有意设下玉鸣殿之事,他所以为的浊世清流君子,却自剖心胸,称是附凤逐权之人……
连番惊骇打击,令沈湛心思狂乱,如阴霾遮天,整个人被这两件事沉沉压着,反复思量着他在这世上的独二位亲友,思量着他对慕安兄品行的敬重,思量着他与圣上的多年情谊,慕安兄的转变,令他震惊,而圣上昨夜之举,若非无意为之……
……原可交付生死,九死不悔,可现下,昨夜在建章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幕幕,总是不断在他眼前闪现,每多回想一次,曾经坚如玄铁的信任,便多一道裂缝,若这裂缝一道道遍布信任表面,曾经的坚不可摧,只要外力稍稍一碰,便会碎成齑粉……
……其利断金……
去夏离京视察大梁各地水利,路经武威城时,牢记儿时承诺的他,特地为圣上向徐先生求做了一把乌金匕首,并请徐先生篆刻了这四个字,后来,他也见圣上将这乌金匕首陈设在日日可见的御案前,他与圣上之间,向来是这样,许多话无需明说,兄弟情义,都刻在心里。
论说兄弟情义,圣上绝不会对他的妻子,有任何非分之想,可他熟知圣上性情,纵是醉酒,亦能自持,昨夜失态到那种地步,不该是往日的圣上,会做出的事情……
他不想猜疑,可他不得不猜疑……
沈湛心乱如麻的同时,也清楚知道,妻子心中的难受,绝不会比他少半分,慕安兄在妻子心中是何分量,他最是明白,愿以自己性命担保兄长清白、愿与兄长同生共死的妻子,亲耳听到慕安兄说出为了附凤逐名、设计利用自己妹妹的实情时,心中会是何种滋味,而昨夜建章宫中,面对当朝天子的强逼欺辱时,妻子又受到了怎样的惊吓和难堪屈辱……
心疼担忧妻子的沈湛,暂压下自己的满腹沉思,为设法让妻子暂抛开昨夜今晨之事,想想值得高兴的事,脱离现下魂不舍舍的状态,他揽握着妻子的肩臂,含笑轻道:“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早想好了我们孩子的名字……”
温蘅因沈湛这一句,凝望墙上和合二仙图的眸光,缓缓垂落,落在自己平坦的腹部,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上。
……一个多月,与那人半点干系也没有,这是她与明郎的孩子,是她以为那人终于罢手,她得到了解脱,在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时,怀上的,与明郎的孩子……
正想得出神,明郎轻将他修长温热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与她一起感受着他们的孩子,轻声问道:“想不想提前听一听?你若觉得不好,那名字就由你来取,我听你的。”
虽然爱怜腹中未出世的孩儿,但温蘅心中,并非只有为母柔情,沉重的心事,如千丝万缕,紧紧纠缠撕扯着她,她恨不能抽刀快斩乱麻,却又不能,那不是乱麻,每丝每缕,都是她的心,牵着她的情 ……
……昨夜离开建章宫后,她原已下定决心,回来后,要和明郎坦诚一切,而后分开,无颜再见他的她,要与他断了这夫妻情分,永远分开……
……但这孩子,竟像是洞晓了她的心声,在她在建章宫这等难堪屈辱之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明郎分开时,以那样的方式,速速告诉他她的父亲母亲,他她的存在……
……他她是不愿见父母分离,所以不再和她这个母亲“玩捉迷藏”了吗……可是,他她的母亲,却并不是他她父亲心中的好女子……
……纵有了与明郎的孩子,过往的一切,也都是抹不去的,时时刻刻都有被揭开的危险,她可以不畏人言,只在乎明郎一人,可若到时候事情暴露,传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她与明郎的孩子,该如何在风言风语中自处,又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母亲……
……不要他她……不,她舍不得,一个无辜的孩子,一个原本她期待着的与明郎的孩子,纵是与明郎分开,她也会怀着他们的孩子离开,在从宫中回来的路上,她有想过,与明郎分开后,她将离开这里,设法劝服太后娘娘,允她暂时离开她的身边,携父兄回到青州琴川,过上几年……
……尽管太后娘娘应难允准,她也有侍亲之责,但这是她与明郎坦白后,最好的选择……怎有脸面再留在京城面对明郎,又怎忍见哥哥再为她受苦……
……哥哥昨夜无辜受难,让她心中后怕,联想去夏牢狱之灾,更是心神颤惧,愧疚万分,哥哥视名利如浮云,并不热衷官场,当初是为了她,才努力留在京城为官,也是因为她,才遭受了这一次又一次劫难,她亲手将哥哥拖进了这深渊里,也要亲手将哥哥带离,离开这人心倾轧的修罗场……
……回到琴川,请太医为父亲开出长期药方,他们兄妹陪父亲回到家乡,安安静静地照顾父亲,她会在那里,生下与明郎的孩子,与孩子和父兄过着简单的日子,小城岁月悠悠数载,人心许已皆被时光抹平,无论是明郎,还是那人……届时她再一年回一次京城,侍奉太后一定时日,再回琴川,和父兄孩子一起……
她原是这样打算的,可哥哥却不愿回去,他说他要成为驸马,自此摆脱身份桎梏,与世家子弟平起平坐,他说他昨夜是在利用她的信任,有意设下了玉鸣殿之事,只为此后官运亨通,一展抱负,青云直上……
墙壁上悬挂着那幅和合二仙图,是哥哥亲手画了送她的,当时哥哥问她想要什么生辰贺礼,她摇头,说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就好,哥哥后来送了她这幅画,和合二仙,寓意夫妻恩爱白首,一世不离,哥哥说,因为她希望与明郎白头偕老,所以他祝福她与明郎白首不离……
哥哥说过许多话,不仅仅是不久前所说的利用她,许多年前,他还说过,阿蘅是他的命……
温蘅心事沉郁,虽因沈湛有意提及孩子名字,而浅笑须臾,但很快,笑意即被沉重心事压散,沉思不语,沈湛望着沉默不言的妻子,想到她昨夜曾说,回来之后,要与他说建章宫之事,但到现在,妻子都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