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亦被闻成寥寥数言,震得心神惊颤,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又听“砰”的一声碎瓷声响,是身旁皇儿怒掷酒盏,高斥闻成道:“喝醉来迟不说,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把闻成给朕拖下去!!”
殿外侍卫遵命冲入殿中,拉起闻成,闻成被拖着往外,犹不忘自袖中取出厚厚一沓奏折,高举在手中,大声叫道:“陛下,微臣所说,字字属实!此事来龙去脉,微臣已全部查清,人证物证齐全,经查之人皆可为臣作证,铁证如山,永安公主就是定国公府遗孤,此事千真万确,本就按律当诛,她还敢伙同温家人,冒充太后娘娘长女,欺瞒太后娘娘与陛下,更是罪加一等……”
侍卫急拖闻成出殿,他义正言辞的声音,也跟着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半分,独留散落的奏折,静静地翻躺在楼内地上,如一道沉默的惊雷,稍稍一碰,即能掀起震骇世人的惊天怒响、滔天狂澜。
花萼楼内,寂如死海,似连出气之声也无,华阳大长公主悠悠望着散落在地的奏折,心中畅快。
……单单怀疑温蘅不是太后之女,密查温蘅真正身世,在圣上的有意误导之下,如陷入迷雾之中,晕头转向,查得云里雾里,手下之人,白白在青州浪费了快两个月时间,想要的人证物证,也半点没摸着……
……可一旦转换了密查的方向,假定温蘅与定国公府有关,假定她就是那两个人的孩子,从京城查起,延伸至青州琴川,查起来便颇为顺畅,短时间内,便叫她手下人查了个水落石出……
……恨只恨,没早点往这方面想,早该在第一次见到温蘅,难以抑制地厌恶她那双相似的眼睛时,就怀疑她与定国公府有关……只可惜当时没想到这层……怎能想到,怎能想到那个女人,竟用那样狡猾的方式,隐藏了温蘅存活于世的事实……
华阳大长公主瞥看一眼身边僵如磐石的儿子,站起身来,走至宴中,将那道长长的奏折,捡拾在手。
……斗了这些年,斗到这等地步,前朝后宫,大梁臣民,谁人不知,圣上与华阳大长公主这对姑侄,只不过是表面君臣孝悌,内地里,早已撕破了脸,事到如今,那表面的脸皮,不要也罢……
华阳大长公主朝上首帝后望了一眼,手执奏折,站在宴中,一字一句地念出奏折所写,当年定国公府是如何瞒天过海,隐藏温蘅出世的事实,她是如何随仆辗转来到青州,如何成为温家的女儿,每一件事实之旁,都附有人证物证备注,以供随时查验,以昭示这份奏折所言,千真万确,重如千钧。
死寂的花萼楼,凝滞无声,独听华阳大长公主,一字字地念着惊世之言,她将奏折翻念至最后,“啧”了一声,微一顿,朝宴座上首看去,“太后娘娘,这里还写了您那位真女儿的下落。”
太后娘娘的声音,哑颤得如要破裂,“……你说……”
华阳大长公主道:“您那可怜的长女,确实在广陵城外的清水河,被温知遇夫妇救起,只是那女孩儿先天体弱,长到三四岁时,一场高烧不退,演变成难治的喘症,病情愈来愈重,以致最后无药可救,小小年纪,就离开了人世,真是可怜。”
随着华阳大长公主感慨“可怜”的轻叹声,太后娘娘慢慢站起身来,动作极缓,仿似背上压着沉重的大山,双肩都将被压垮,她目盯着华阳大长公主手中的奏折,似是想上前亲眼看一看,但还没能艰难地迈出半步,只是身子微微前倾半寸,即如风中落叶,微微一颤,飘落在尘世之间。
万众瞩目的太后寿宴,还未正式开宴,即以惊变告终,太后娘娘晕倒在花萼楼宴上,被急送回慈宁宫中,一众太医也被召至慈宁宫看诊,忙着针灸灌药,太后娘娘晕睡了一个多时辰方醒,一醒来,即紧紧抓着圣上的手,凄声问道:“是假的是不是?!他们……他们要害阿蘅……阿蘅……阿蘅就是哀家的女儿,哀家的女儿没有死……是不是……”
圣上不答,只是从太医手中接过药碗,吹舀着轻道:“会查清楚的……都会查清楚的,您别着急,先把药喝了……”
一个多时辰之前,将过四十大寿的太后娘娘,还精神爽利、容光焕发得很,连平日里眉眼间的虚弱病态,都消隐了不少,但此刻,却像是在短时间内,就老了几岁,唇无血色,面容憔悴苍白,一手紧紧地抓握着圣上的手,摇着头道:“母后不喝药……你告诉母后,都是假的,是他们要害阿蘅,是他们要害阿蘅是不是?!”
圣上沉默不言,太后娘娘等不到想要的答案,颤着唇,越看过圣上,将希望的目光,投向榻边的皇后娘娘、容华公主、惠妃娘娘等人,一个个地问。
可无人敢答,就连从前最得宠的容华公主,也不敢说出什么、刺激到太后娘娘,只恳切劝道:“母后,您先喝药吧。”
太后娘娘仍是不肯用药,只是急切地望着她道:“嘉仪,你告诉母后,都是假的是不是?阿蘅……阿蘅是你的亲姐姐是不是?!”
容华公主咬着唇不说话,只微微侧首,悄悄瞥看一旁的永安公主,太后娘娘僵怔片刻,忽地掀开锦被,赤足下地,紧紧地抱住永安公主,口中喃喃道:“你是哀家的女儿,你是……是他们要害你,是他们害你……”
她抬手轻抚着永安公主的脸颊,眸光慈和地柔声道:“不怕……不怕,阿蘅,母后在这儿呢,母后保护你,你弟弟会帮你把事情查清,把所有要害你的人,全都抓起来问罪的,不怕……不怕……”
偌大的幽殿,静得针落可闻,只听得紧抱着永安公主的太后娘娘,颤着嗓音喃喃低语,不停哄慰着永安公主,抑或说,哄慰着她自己,一声又一声,而永安公主,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垂眼靠在太后肩头,无人看得到她此刻的神色,亦无人,听得见她的心声。
但,无论太后娘娘如何哄慰她自己与永安公主,铁证如山,前朝详实的人证物证,仍是锤定了永安公主并非太后亲生、乃是定国公府遗孤这一事实,奏折繁多如茫茫大雪,每一日每一时,都在往建章宫递送,每一道,都在请求圣上依大梁律,斩杀当年的漏网之鱼、如今的永安公主,并依律问罪犯下欺君之罪的温家人,不可法外容情。
昔日欢声笑语不断的慈宁宫,如今静得像是死海囚牢,皇后走至慈宁宫外,见圣驾将至,辇上的圣上面无表情,但眼底乌青,显然是这几日,都没怎么合眼安睡过。
……怎么安睡得了,母后在慈宁宫内,终日以泪洗面,越来越多的朝臣,跪在建章宫外不吃不喝,请求圣上按律诛杀永安公主及温家父子,几是以大梁律和先帝的名义,逼着连日搁置此事的圣上,下旨从慈宁宫中抓人,送至法场……
……民间非议如沸,朝堂群情激愤,而这一切的背后主使,她知道,是她的生身母亲……
御辇近前落地,皇后压下心中所思,如仪屈膝行礼,但一声“臣妾参见陛下”尚未说完,圣上即已一言不发地掠走过她的身边,那只从前总是她刚屈膝、即已扶她起身的手,这一次,没有伸来。
第147章 夜望
皇帝走入慈宁宫内殿,见连日来惊痛过度的母后,虚弱地坐倚在榻上,妹妹嘉仪端着一碗燕窝银耳羹,坐在榻边,一直在轻劝母后多少进些,但母后不肯用,只是怔怔眼望着坐在一旁檀木椅的温蘅,看着看着,湿润的双眸,便又泛起茫茫雾气,凝结成伤心担忧的泪意,在难以抑制、泪水坠下的那一刻,匆匆别过脸去,无声擦拭。
妹妹嘉仪忙一手端着燕窝碗,一手从木兰那里接过帕子,边为母后轻拭着泪水,边低声劝慰着,而温蘅,则一直微微垂首、坐在一边,好像已听不见外界任何动静,只是一手搭在案几处,靠着椅背,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与世隔绝,如毫无生气的石雕木像,没有半点鲜活的人气。
她的手边,是那只未绣完的碧叶红莲纹婴儿肚兜,之前,他每次来慈宁宫见到她,她总是坐在窗榻处,眉目柔和地手执绣针,将将为人母的柔情,一针一线地,仔细绣入田田碧叶、灼灼红莲。
尽管选择与明郎和离,可她对腹中的孩子,仍是珍爱无比,对未来,仍是心存希冀,但现在,她眸中的光亮,已彻底黯淡下来,幽漆如夜,没有半点星彩,手边的那只碧叶红莲婴儿肚兜,也已多日,没有动过半针,连她从前端详凝看的目光,也得不到一星半点。
皇帝收回无声看她的眸光,走近前去,轻碰了碰妹妹手中的燕窝碗壁,将之拿给木兰,“都快凉了,让底下人重做一碗送来。”
木兰“是”了一声,双手接过燕窝碗,不放心地看了眼榻上的太后娘娘,忍着担忧退出寝殿,皇帝望向神色憔悴的妹妹嘉仪,“你去偏殿睡一觉吧,母后这里,有皇兄照看着。”
容华公主肿着一双眼,摇了摇头,眼望着母后道:“我不去,我不困,我就在这里,陪着母后……”
“听话”,皇帝抬手轻抚了下妹妹鬓发,“去歇歇,万一你把自己熬出病来,岂不是要叫母后为你担心?”
容华公主闻言沉默片刻,被说服地站起身来,“那……那我去了……”
皇帝目望着妹妹走远,回身拿起妹妹搁在榻边的帕子,要为母后拭泪,但手还未靠近母后面庞,即被母后紧紧握住,深望着他的眸光,如幽夜海水,颤抖着浮着些许星亮,哑声问道:“前朝如何?”
皇帝没有说话,母后眸中那点幻想的希望星火,便似被幽漆的海水吞没,瞬间熄灭,她握着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嗓音亦是沙哑破碎,“弘儿,阿蘅不能死,不能……”
……几日下来,事情的真相,已查传得朝野皆知,原来被册封为永安公主的阿蘅,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真正的女儿,虽亦名为蘅,但无福活到今日,早已死在许多年前的喘症之下,与她相认三月的阿蘅,日日唤她“母后”的阿蘅,其实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真实身份,乃是定国公府遗孤,是罪臣之后,早该死在二十年前……
……失而复得、母女团圆的美梦,如镜花水月,瞬间破灭,她为她与鹤卿的可怜女儿,流泪不止,原来这一生,她们的母女情分,真就那样短暂,十月怀胎,她都没有唤过她的名字,也没有听她唤过一声“娘亲”,她们的缘分,就仅仅只有她刚出世时的那一眼,她轻握住她的小手,为她戴上了长生锁而已,原就只有这么多……
……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几叫她剖心摧肝,但她也只能认命,接受自己这些时日,只是做了一场美梦……温家人待她的女儿,定是很好的,她感谢他们救养她,给了她三四年衣食无忧、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上天,不肯再多给一时半刻,不肯让她们母女团圆,如之奈何……
……温家父子,原被扣上欺君罔上的罪名,又背负着收容窝藏叛臣之后的大罪,是皇儿,以温父染有呆症、记忆混淆、温羡年幼不记事为由,认定永安公主一事,只是一场误会,并不是他二人有意欺君,而收容窝藏叛臣之后之罪,则与先前救养太后之女之功相抵,对他二人不问罪不嘉奖,功过两抵,不许朝臣再就此事递折非议……
……但,皇儿能勉强以“一场误会”“功过两抵”,保下温家父子的性命,堵住朝臣关于此事的悠悠之口,却堵不住那些人跪在建章宫前,逼请当朝天子斩杀温蘅……
……她与温家父子不同,她是真正的罪人之身,理当随她的父母亲人,死在二十年前,如今身份被揭,按大梁律,焉有活路,那些人,那些受人指使、蓄意跪在建章宫外的朝臣,用大梁律法,用先帝生前的御令,逼请皇儿杀她,朝中虽有大半朝臣,忠心于皇儿,可在此事面前,却无法与那小半朝臣相抗,他们无法违背先帝御令、大梁铁律,去保救一名罪人……
……可阿蘅不能死……不能死……
……她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可这些时日,她已把阿蘅视作亲生骨肉,这三个月的“母后”,岂是白听的?!这三个月的母女情深,又岂是假的?!便是在这三个月之前,她只把阿蘅看做一名晚辈的时候,就已十分喜欢她,将她当作家里人看待,她怎么能看着家里人去死,阿蘅还怀着身孕,那是明郎的孩子啊,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蘅与腹中孩子,一同死在断头台下……
……且温家救养过她真正的女儿,她当回报,帮他们保住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好女儿,太后越想越是揪心,紧攥着皇儿的手,哽咽沙哑的嗓音,也变得坚执,“你让那些人跪到慈宁宫来,告诉他们,哀家活一日,阿蘅就活一日,想取阿蘅的性命,就从哀家的尸体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