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与甘宁各怀心思,就在这益州永宁郡中,以兄弟相称,暂且相处起来。
冯玉见这甘宁,虽然锦衣玉食,豪富奢华,但掩不住骨子里的粗野蛮横,难怪这永宁郡中都唤他“锦帆贼”。而甘宁见冯玉虽然落难,孑然一身,但日常言谈,见识气度,都不似寻常人,不禁越发称奇。
甘宁最初救冯玉的想法很简单,白捡一个教书先生不说,说不得还能借一借少年自远方而来的见识,判断一番益州形势。
“这句是什么意思”甘宁左传已读到尾声,指着其中一句,不解其意,便问于冯玉。
冯玉看了一眼,见是晋楚鄢陵之战篇尾声的那一句“周书曰唯命不于常。有德之谓。”便解释道“这是范文子劝谏晋厉公的话,引了周书中的话,天命并非恒久不变的。有的人才配享天命。”他想到如今天下的形势正合了这句话,不禁心中一动。
“多谢玉兄。”甘宁愈发觉得留下此人是对的,虽然比冯玉年长,但敬重他学识气度,反倒以“兄”相称。
“甘渠帅派往别驾处问讯的人,可回来了”冯玉给自己改了个姓,告诉甘宁,自己姓荀,名荀玉,乃是益州别驾荀攸的族侄,为避战乱南下投奔,谁知道却在临江遇到了娄发一伙人,这才落难遇见甘宁。
甘宁倒是没有怀疑,这个身份与眼前的少年的确也配得上,只是道“玉兄不要着急,我已经派人去了,但是别驾所在,距离咱们永宁郡还远着呢。再说,就算到了府门上,你那族叔也未必立时就见”又道,“怎么又叫我渠帅还是叫我兴霸亲切。”
冯玉垂眸不语,疑心这甘宁并不想放他走。因为说到底,甘宁手下的娄发杀了他的侍从,这梁子是结下了。若冯玉是甘宁,也得掂量掂量,这位别驾的族侄一旦得势后,究竟是要报恩还是报仇。
屋内一时沉寂下来,恰好有人唤甘宁出去,说是来了客人。
冯玉隔窗望了一望那几位客人,神色思量,待到甘宁再回来时,冷不丁问道“兴霸兄,今日这几位客人是从荆
州来的吧”
甘宁不曾防备,面上一愣,便已无形中回答了冯玉的话,索性也就不再掩饰,笑道“玉兄真是高人,这都能看出来。”
“兴霸兄这里倒是热络,昨日刘璋的人才走,今日刘表的人又来。”
甘宁听他直呼两位州牧姓名,却并不觉得奇怪,他救的这位小兄弟是有些清高放诞,况且他们游侠说起浑话来,对皇帝的名号都毫无敬意,更何况是区区州牧。
甘宁闻言却很欢喜,咧嘴笑道“老子我、我不曾骗玉兄吧在这地界,刘璋、刘表都得看我面子,如今都来拉拢我哩我看你也别去找你那族叔了,你既然说是族叔,又不是亲叔父,这投奔了去,人家未必对你好。你跟着我,等我选定了去哪里做官,你也跟着上任,有什么事情提点着我。做官的人都精明,不比在水上混更容易,有你在旁边看着,别叫我落在别人的坑里。”
冯玉心中一动,铺开一张新纸,缓缓坐下来,道“两边都拉拢你,这话怎么说”
甘宁对这个孑然一身的外乡客并不避讳,此刻又要讨他主意,忙道“刘璋那边派了人来,说要请我领着兄弟们都去州府,做个都尉。今日那刘表处来的人也说,要我反出益州,到他们荆州做官去。这不是两边都拉拢我吗”
“那你怎么想”冯玉细细研磨。
“我怎么想我自是想留在永宁郡的,我自出生就在这里。跑到荆州去做个孤零零的官儿,也没多大意思。”
冯玉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那你还犹豫什么”
甘宁烦躁起身,骂道“都怪刘璋不是个东西。这狗娘养的,白瞎了他爹留下来的官儿。我虽然想留在永宁郡,可刘璋这个折腾法,益州迟早要出大乱子,而且又有传言说朝廷要派兵来攻打益州玉兄你从长安来,可听到过这等流言”
冯玉想了一想,道“仿佛是听过。”
甘宁便敞着两条粗腿,在床榻上坐下来,无奈道“去荆州呢,叫背井离乡。留在益州,迟早要起战乱。你说我该怎么选”
冯玉慢条斯理道“刘璋暗弱,先杀张鲁母亲与弟弟,交恶汉中;又不能使益州士族膺服,横征暴敛,失了当地民
心;对长安不恭,又招来兵祸。益州迟早要有一乱,兴霸兄若留在此地为官,到时候必受刘璋牵连。”
甘宁直愣愣望着少年,听他分析,只觉同样的话语在自己胸中是乱糟糟一团,从少年口中吐出来就成了条理清晰的文章。他望着少年瓷白沉静的面容,躁乱的心也平定下来,恳切道“还请玉兄教我。”
“兴霸兄言重了。”冯玉又道“然而你若应了刘表所请,只带几百兄弟投奔荆州,却又不够分量,恐不得重用。”
甘宁一拍大腿,“是啊”
“既然如此”冯玉幽幽道,“兄长何不先虚应刘璋所请,再叛出益州,送刘表一份大礼如此一来,荆州必重兄长。”
甘宁怔怔望着冯玉,半响反应过来,叹道“妙啊妙啊玉兄此计当真”他把“毒辣”二字生生咽了下去,“当真妙啊”
冯玉望着窗外迥异于长安的南国景色,抿唇一笑,光华无限。
益州越乱,便越合陛下心意吧。
甘宁盯着冯玉看,心里想着,断不能送这人认了那族叔,否则他一旦要报仇,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若此时再杀,非但可惜,也着实亏心,还是带着一起去荆州吧,时日久了,恩情抵过仇怨,兴许就好了。
此后数日,甘宁果然就按照冯玉定下来的计策,与沈弥、娄发等人暗中操练,先虚应下了刘璋给的职位,再联合有心人,与荆州刘表暗通曲款。
不久后,长安大军平定凉州的消息传到永宁郡来。
“这朝廷也真是不可捉摸。”甘宁翘着二郎腿,仰躺在床榻上,啃着蜜瓜,道“都说朝廷要派兵来攻打益州,等了这么久,只听风声,也没见人来。谁知道大军拐了个弯,先跑到凉州去打羌人了。”
冯玉端坐案前,面色有些白。他并不比甘宁更早知道这则消息。但皇帝用兵,想来苏危等人是早知道要往凉州去的。
“你脸色怎么这样白可是那日落水风寒还未好”甘宁始终不闻他应答之声,便翻身起来。
冯玉摇头,慢慢道“这么说朝廷不打益州了”
“打啊,怎么不打了”甘宁打个呵欠,“我水路上的兄弟有从汉中来的,说大军如今已经到了
汉中,密密麻麻望不见边,真是来了二十万大军。我就说前阵子奇怪,都说朝廷大军来了,但汉中也没动静,还以为是朝廷用兵悄无声息呢,原来竟是先去了凉州。”
冯玉舒了口气,面色缓过来,如常道“朝廷的兵马既然已经到了汉中,那么对益州用兵就在旬月之内。”
二十万大军的吃喝拉撒,可不是一桩小事。
大军在汉中留不久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甘宁收了嬉笑之色,肃然道“咱们起事,也就在这二日了。”
建安三年五月,朝廷二十万大军屯于汉中,兵临益州。
而甘宁联合沈弥、娄发、刘阖等人,在永宁县起事,联众上万,脱离刘璋的统治。消息传到州府,虽然大军压境,刘璋仍被甘宁等人先降后叛的举动激怒了,不顾身边人阻拦,坚持派了大将赵韪领兵数万前来剿匪。
甘宁等人都是水中匪徒起家,打家劫舍在行,但到底不是系统的兵卒,没有方阵,也不成体系。
赵韪领兵数万一来,甘宁等人立时溃败。
是夜火烧遍山,甘宁退回轻舟之上,手脚利落把冯玉绑了,反手一刀便砍死两个冲上来的益州兵。
冯玉道“兄长何须如此放了我,我同你一起厮杀。”
“玉兄可莫欺我。”甘宁舔一舔嘴角的鲜血,杀得起兴,露出了土匪头子的狰狞面目,道“放了你,你只管去寻你的族叔,哪里还顾我死活。”
冯玉是聪明人,被他说破,便安静躺在船舱中。
他举着被缚的双手,眼见甘宁断了系船的锦绣,于两岸火光中,在众轻舟簇拥下沿水路逃往荆州方向,这才轻声道“我不欺兄长。只要兄长到安全之所,将我放了,我自去寻族叔,与君恩怨两清。”
甘宁清点人手,见还有八百多兄弟跟随而出,便令沈弥等人先去旁边的船上,低头看一眼安静躺着的冯玉,没有说话。
“兄长。”冯玉含泪求肯的模样,连皇帝都要为之心肠一软。
甘宁却是一摆手,粗着嗓门道“你这傻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朝廷大军先锋已经过定军山南下,只一两日便可抵达益州州府。刘璋犯病,这时候还要派兵来打老子,他自己州府空虚,定然
是守不住了。这等时候,你还要去找你那做益州别驾的族叔,岂不是自寻死路我带你出来,是为了你好。”
冯玉没想到甘宁竟是“菩萨”心肠,不愿看他去死,不禁气结,忍了忍,又求肯道“那我不去寻族叔,另寻我在汉中的亲人也可。”
“你还是算了吧。”甘宁话糙理不糙,“你原本带着那么些侍从,还在水上着了道,若不是遇见我,说不得此刻已经做了水鬼。我看你高门大族里养出来的,虽然学了许多好东西,但真出来在这乱世里行走,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见冯玉似乎要说话,又一摆手,道“虽说到处都在招揽名士,你也很有学问。但这些日子看下来,你这性子却傲,吃穿用度要求也高,等闲的主公都不敢用你,到时候你再犯了傲气,惹怒了主公,你当主公就不杀名士了吗还是歇了心思,跟着我吧。至少有我一口吃的,也少不了弟兄们的。”
冯玉听到朝廷军马已过定军山,先是心中一喜,继而听下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服侍的主公原就不是一般的主公,乃是大汉天子。这莽夫一意要绑了他同去,虽眼下性命无忧,但要如何与苏危的大军接洽又如何与益州别驾荀攸互通消息可怜他出长安前满腹盘算,安心要效仿苏秦张仪,也在益州为皇帝分一分忧,谁知道才入益州境内,就落在这水匪手上
甘宁见他默然不语,又道“荆州刘表对名士也好的,招揽了许多人去。你到荆州谋个差事也不难,还有我看顾着你,荆州地方也平定,不比你到处乱走要好吗”他话是这么说,但也是因为到了荆州,没有势力,也要依靠冯玉提点。
冯玉当下强不过他,方才见他杀人如麻,知他虽然在自己面前装了一段时日好人,到底是匪徒出身,一时怒了杀人也是有的。他还需珍重自己性命,想了一想,便问道“你要往荆州何处去”
甘宁见他服软,便笑了,道“我祖籍南阳,原是要往南阳郡去的,但南阳已为朝廷所有,只先入荆州,看刘表怎么安排吧。”
冯玉望着轻舟外滔滔逝水,心知朝廷大军先锋已至益州,却不能前去相见,只能暗叹
一声,待到荆州,再图脱身之计。又或者不只是脱身荆州刘表,不臣朝廷,由来也久,亦是陛下忧心所在。
冯玉想得深了,耳听得甘宁鼾声已起,他那双寒眸却彻夜亮着。
长安城中捷报频传,先前平定凉州的喜报热度还未散去,又新来益州归降的消息。
原来朝廷大军尚在汉中,只先锋两万人越定军山南下,遥扣州府之时,原益州牧刘璋却昏了头,命大将赵韪领重兵南下平定境内的叛乱。如此一来州府空虚,刘璋的东州兵不在身边,益州士族久被刘焉、刘璋父子打压,不满已久,眼见大军压境,恐怕生灵涂炭,在益州别驾荀攸的策动下,这些益州士族以常氏、何氏、谯氏为首,趁夜哗变,割了刘璋脑袋,开城归降。
朝堂上称颂圣德之话,刘协已经听到耳朵生茧,只留了曹昂、杨修等数人私下商议。
“怎么就这么巧”刘协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巧合,“大军发动之时,永宁郡起了叛乱。”
杨修道“巧是巧了些,不过永宁郡这批反叛的人,原就是江上的水匪,与刘表也一直有勾连。大约是刘表见朝廷动兵,便要这些人趁机反叛,也算是助朝廷一臂之力。”
“江上的水匪”刘协翻着今日才呈上来的永宁郡叛乱详情,看到甘宁的名字愣了一愣,忽然想到什么,抬眼与曹昂对上视线,道“汉中传回来的消息,说玉奴最后的踪迹不正是上了船”
刘协快步走到挂在墙上的巨大舆图前,举着灯烛看向益州西南的永宁郡。
曹昂跟上来,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道“陛下是怀疑,玉奴落在了永宁郡”
“这个甘宁,叛出益州后,投奔了刘表,如今在何处”
杨修道“臣好似听过甘宁这人。”
刘协与曹昂都转身向他看来。
杨修在二人目光下有些无措,捻着衣襟上的香囊,皱眉想了一想,道“是了,臣仿佛是听前几日从南阳来觐见的良才那里听来的。他们说襄阳城来了个新将军,叫甘宁,说这甘宁从前做水匪的时候,极为奢华的,系船都用锦绣,要开船时便直接把那锦绣斩断,当地人都唤他作锦帆贼。”
“锦帆贼”刘协念了一遍这名号,对杨修道“让你的人往襄阳探一探”
杨修抬眸等着下文。
“探一探玉奴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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