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默了一默,忍气笑道“我在此地,无亲无故,要做官又岂是那么容易总要有人引荐,略费金银的。”
甘宁恍然大悟,他自忖这数月来与“荀玉”相处融洽,况且在荆州,这“荀玉”又没有做州牧别驾的族叔“荀玉”自己也说了,他在此地,无亲无故。甘宁倒不怎么怕他做官后报仇了,因此笑道“这个容易。我有金银,又有当初引我来荆州的官员旧识在,以玉兄的才学,必然不会落空的。”
荆州州学之中,从教的儒生已有三百之数,许多都是因为战乱从兖州、豫州和关西逃难而来的士人,在州学中的生徒又有千人之数,宛然是当初洛阳的学府南迁来了荆州。可以说,荆州成了这乱世之中的学术中心。
而此时州学之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编撰五经章句后定作为教材。在此之外,则是编撰荆州星占等天文历法方面的书籍。
负责荆州官学的官员宋忠,也正发愁人手不够,四下寻觅良才。
冯玉得了甘宁的资助,又得甘宁故人引荐,很快便见到了宋忠。冯玉本人才学过人,风采不凡,对谈之间叫宋忠这位古文经学的大师也为之折服。
宋忠连连感叹,“荀氏竟有这等人才,我今日才知。”于是便留冯玉在州府之中任教编书,待有合适的机会上奏于州牧。
冯玉在荆州州学安顿下来之后,借着家书的名义,托人往长安城送过几封信,确保信件没有被截获后,这才写了一封真的密信,送到长安城中伏德安排的秘密联络点去,几经周折,终于送到了未央殿皇帝手中。
刘协细看冯玉来信,神色渐渐和缓。
曹昂便知冯玉无恙。
“玉奴如今在荆州州学做了教书先生。”刘协放下密信,既解了担忧,便忍不住一笑。
“可要派朝廷在荆州的人,秘密接他回来”曹昂所指的便是朝廷布局的长沙太守张羡等人,“他容貌不凡,设若在州学遇上从前在长安见过的人,恐怕给识破。”
“倒是不必。”刘协折起信纸来,就手在烛火上一燎,淡笑道“不如将计就计。”又道,“玉奴当有机变之能,不至给人识破的。”
冯玉既
然落到了荆州,不如就做一枚钉子埋进去。
“朕虽然决意暂且不理会袁绍,但袁绍催逼甚急,你父亲夹在中间颇为难做。”刘协说起前事,“公孙瓒既然战败自焚,袁绍腾出手来,定是要南下西进的。如果你父亲公然违抗袁绍的命令,向朝廷称臣,而与袁绍决裂,那么袁绍恐怕即刻就要发兵攻打兖州。其实袁绍对你父亲猜疑已久,一直在寻找时机拿掉你父亲,从前没有动手,是恐怕寒了帐下将士之心。若这次你父亲处理不够圆融,给了袁绍借口,那么纵然谋士都阻拦,袁绍也要对你父亲发兵了。”
袁绍想要拿掉曹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念头了,身边的谋士沮授与田丰等人也都劝阻过,包括此刻对朝廷用兵,沮授与田丰也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但架不住袁绍的野望,还有袁绍帐下另一帮如淳于琼等人想要试一试从龙之功。
一旦袁绍渡河打赢了,那么驱狼吞虎,据有河北,立时便可做实际的“皇帝”。
袁绍称帝,与袁术称帝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儿,到时候这些从长安就跟随袁绍的将士,也都水涨船高,身份地位与此时不可同日而语。
此正是趁着天下方乱,要立足问鼎之时。
当然,此时有这种念头的人,还是极少数的。
刘氏据有天下四百年,教化之力,非旦夕能改。天下虽乱,刘氏却还未失民心。
“若袁绍逼迫太急,可令你父亲挥兵西进,至于司隶校尉部。朕会提前告知洛阳的将领,叫他们相机行事。”刘协慢悠悠道“且不忙与袁绍开战。”
曹昂担忧父亲处境,又恐怕要与朝廷起冲突哪怕只是做戏,不禁双眉蹙起。
“还有一则笑话,朕讲给你听。”刘协笑道“袁术如今龟缩在寿春,前番要献女给朕,后来又要与吕布结亲,都没得回应。他便又给袁绍写了一封信。你道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
刘协摇头笑道“他要把他皇帝的尊号让给袁绍。”
曹昂一想,不禁也莞尔。
“袁术信中说,我汉室已失天下,地方群雄竞起,国土割据,就好比周朝末年的七国纷争一般。最终只有强者能兼并天下。”说到此处,刘协的面色
渐渐沉了下去,又道“他又说,他们袁家乃是受命于天的,理应做皇帝,符命、祥瑞、谶纬之说,都彰显着这一点。如今袁绍坐拥四州之地,民户百万,带甲之士几十万。即使朕有心中兴汉室,又如何能够接续已经灭绝了的天命呢”
曹昂喉头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封信在袁绍帐下也不是什么秘密。”刘协冷笑道“袁绍得了这信,恐怕是正中下怀。不过几日,便有主簿耿苞受他指使,给他找出袁氏该做皇帝的依据来,说什么赤德已败,袁氏乃黄帝后裔,当顺应天意。”
如今信奉五行之说,汉乃火德,由土德更替;黄帝为土德,若袁家为黄帝后裔,则取代汉朝,便是“天意”。
“袁绍还是太着急了些,将耿苞这些不经之语传播开来。奈何僚属们都认为此人是妖言惑众,袁绍抵不过众人之意,也试探出时机不对,只得下令杀了耿苞。”刘协平静道来,仿佛说得并不是天下更替这样的大事,而是今晚要吃什么一般,“袁绍虽然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袁术要沉稳些,却到底也是露了马脚。”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弘农王妃留下的那个孩子,如何了”
弘农王妃唐珏已经在去岁那场疫病中故去,留下的孩子便是当初少帝的遗腹子,名叫刘寿,假作是弘农王妃弟弟的儿子,一直养在唐府之中。唐珏已死,她的父亲也在会稽任上被乱党杀死,如今阖家迁徙在长安,话事人便是唐珏的母亲。自刘寿的存在被刘协知晓后,相关的事务都是交给曹昂去亲自处理的。
曹昂道“刘寿一切安好。今岁跟族中的子弟一同进学了。陛下可是听说了什么”
刘协与他对视一眼,点头道“不只在长安,远在袁绍帐下,如今关于少帝遗腹子的风声也越来越大了。”
“陛下是说袁绍要从刘寿身上做文章”
“袁绍虽然有野心,从前不肯走刘寿这一招棋,但形势比人强,如果不抬出刘寿来,他怎么巩固身边的跟随者又怎么跟朕分庭抗礼”刘协轻声道“朕如今在西京长安,真到不得已的时候,袁绍自然要往东京洛阳再摆一尊皇帝。”
“陛下
,这孩子留在长安,终究要生是非。”曹昂看得分明,一旦袁绍挑动此事,会给皇帝惹来大麻烦的,而真到了那样的境地,这孩子也就没了活路,“他是少帝遗脉,当日臣要为陛下除之,陛下不忍。如今不如将他送往远方,叫他在远方长大,天下平定之前,不要再踏足故土。苏双与张世平的商队,不日便要启程,不如将这孩子交给他们”
刘协垂眸一笑,轻声道“当初哪里是朕不忍心分明是你不忍心。你今日这话,也还是为了给那孩子一条生路。”
曹昂一噎,他虽是为了陛下安宁,可的确不能辩驳皇帝的话,一来他确有活刘寿之心,二来以君臣两人的关系,他若是开口剖白自己,反倒显得生分了。
“要他跟着苏双等人西往大秦,路途艰险,也未必就能活成。”刘协不咸不淡道“倒是留在这长安城中,诱着袁绍犯错,还算有些用处。”他近乎冷漠得做了决定,转而询问起曹昂身体,却又恢复了和煦,“张仲景给你诊过脉了开的药吃着怎么样”
曹昂一一答了。
君臣二人忙里偷闲聊了几句日常,便各归其位,继续处理手上诸事。
这日曹昂归家,就见母亲丁夫人早在厅堂中等候着。
“孩子这会儿睡着了。”丁夫人迎上前来,命从人摆上温热的饭食,又道“宫里医工开的药,我已命人熬着了。”
曹昂坐下,与母亲一同吃饭。
丁夫人瞧着儿子的面色,心中有事要问,却又疼惜儿子忙碌,不忍打断他用饭。
曹昂早看在眼中,用了半碗饭,喝了一点汤,便觉饱腹,温和道“兖州无碍的,陛下明白父亲的心。”
丁夫人闻言,长松了一口气,又看儿子,感慨他这般能体察旁人心情,不知是吃了多少苦练就的,愈发心疼起来,道“再用些吧。你吃这么点,哪里够呢”
“在未央殿陪陛下进了些点心。”
丁夫人点头,分明还有话想问,却又顿住。
“母亲还有何事忧心”
丁夫人望着儿子,嗫嚅两下,屏退左右,低声道“我其实并不是为你父亲担忧。”说到底,她与曹操之间新婚燕尔时的柔情蜜意,早已淹没在时光里,如今
只认他是曹昂的爹罢了,“我是为你担忧。”
“母亲为我担忧”曹昂微愣。
“你父亲在袁绍手下,你却在皇帝身边,从前倒也罢了,如今袁绍命你父亲对朝廷动兵,陛下待你”丁夫人是一颗慈母的心。
曹昂笑了,垂眸忆起陛下的话,往母亲面前的碗里挟了一箸鱼肉,柔声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忧,陛下从不疑我。”
丁夫人原是从不过问儿子在朝堂上事情的,此刻初开口时还有些羞赧,从儿子口中听到皇帝的态度,放下心来,既然开了口,便索性把心里的想法都掏了出来,“陛下待你这样好,你又年轻又权重,难免有人要看着眼红。”她也风闻过当初朝中老臣与儿子起过龃龉,“若是有人寻衅,你只不要理会,别一生气做了触犯禁律的事情。可如果真有人欺到你头上来,你也不能傻傻受欺负,既然陛下是好的,你便都告诉陛下。”
曹昂垂眸,静听母亲质朴而又满是慈爱之情的教子之语,听到最后,眉睫一动,低声笑了,应道“嗯,儿子都告诉陛下。”
“好,好,你比母亲更懂得该怎么做。”丁夫人放下心来,起身道“我不久留你了。等会儿让他们把药给你送到书房去。”
她知道儿子政务繁忙,书房的灯火总是要亮到深夜的。
曹府书房中的灯火亮起来,而丁夫人所住的小院内机杼声也响起来,那是慈母心织就的陪伴乐章。
长乐宫中,如今也有一种机杼声,不甚流利,却也别有生趣。
皇帝要蔡琰在伏寿出嫁之前教导她,为了方便,伏寿仍是居住在长乐宫中。
是日蔡琰午睡醒来,宫女捧了她惯用的笔墨,正要赶往未央殿行女史之职,因上午皇帝在批阅奏章,倒是不需她在侧的。
蔡琰从门前过,就见伏寿坐在三尺高的花楼上,正挽花提综,不禁笑道“纤纤静女,经之络之,动摇多容,俯仰生姿说的可不就是这样的景”
伏寿手上不停,紧张笑道“先生快别笑我,我只怕错了一丝。”对面另有一织工踏杆引纬织造。
伏寿虽然在家中也学过织布裁衣的基本技能,但从未上手过这样复杂的提花机,所谓“寸锦寸金”,她
学了许久,又有织工配合,一整日下来也才得不足一寸。
蔡琰笑着望伏寿一眼,见女孩神色认真、潮红面上隐有汗水,倒是有种与她年龄相称的勃勃生机,比之最初的端庄肃穆又或是前段时间的娇媚婀娜,可是要美丽太多了。
坦白来说,伏寿在入宫之前,已经完全做好时下贵女嫁人该有的准备了。
她学过女诫列女传,懂得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等妇德;会洁齐酒食,以奉宾客;蚕桑女工都不在话下。她也接受过贵女该有的素质教育,懂音律,能赏歌舞。而不同与刘清少时抵触阅读经史子集,她在大长公主府上,正经学过史记韩诗等,能与蔡琰对答如流。
也许适龄的贵女中,有人比她更有灵气,但没有人能比她所学更全面了。
阳安大长公主早已着力将她往皇后的模子里培养。
在这一点上,蔡琰自认为无法再教导伏寿更多了。
伏寿歪头看来,笑道“先生还不去么莫要迟了。”她变得比从前爱笑了。皇帝赐婚后,又派了蔡先生来教导她。她初时以为要把从前在家中学过的“女子卑弱”等书再学一遍,还有主持中馈等事,谁知道竟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最开始皇帝令蔡先生问她想学什么,她答不出来,也不敢答。于是皇帝便给她拟了个单子。她非但可以毫不顾忌皮肤是否白皙,而整日练习骑射;也可以跟随医工,学习基本的医理与妇人生产之事;甚至能亲自学习如何操作提花机,不再是普通的织布,而是织出金子一般的锦绣来。
伏寿感到她从前全部的人生,都没有这几个月来得快活肆意,叫她感到活不够一般,恨不能每日变成十三个时辰。
皇帝甚至还许诺,待到她出嫁之时,可以沿水路而出,在汉江上游亲自看一看船是如何造出来的。
蔡琰下午去未央殿之前,看到的伏寿还是热烈欢乐的,待到晚上回到长乐宫,却见伏寿房门紧闭,左右守在门外都不敢稍动。
“怎么了”蔡琰上前。
左右宫女轻声答道“下午回了一趟大长公主府,回来路上便哭了。”
蔡琰微微皱眉,推开门扉,在床榻角落里找到抱膝发呆的女孩。
她抚着伏寿僵硬的颈背,柔声问道“回家受委屈了吗”
伏寿这旬月来与她已是相熟,此刻被关切一问,再忍不住,想到母亲的申饬与劝导,伏在她怀中,呜咽问道“先生,女人到底是什么什么才是女人”声音中满是迷茫与不安。
“你们来问朕,什么是女人”翌日未央殿中,刘协原是要查验未来江东女主的课业如何,谁知引出来这样一段公案,他望着下首一大一小两位女人,扶额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们不曾听过一句话凡是男人写女人的文章,历来都值得怀疑,因为他既是”他说到这里又顿住,在已历三世的记忆里转了个圈,意识到这是他在现代学过的哲学内容。
原话是法国哲学家普兰德拉巴尔所说,“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
刘协望着半藏在蔡琰身后的伏寿,女孩神色中有痛苦、迷茫,还有一种强自忍耐的羞耻。
他忽然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对眼前这个人来说,乃是人生的关键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