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走到刘协身前三步,盈盈下拜,道“妾身黄氏,夫君不知陛下亲临,疏于迎接,请陛下恕罪。”
刘协便知道这是诸葛亮的妻子,黄承彦的女儿,定睛看去,只见她虽然发梢黄色、皮肤偏黑,但是也绝对算不上丑陋,且双目灵动,隐然有顾盼生辉的光彩。诸葛亮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能在荆州声名鹊起,与入了黄承彦的眼,娶了这位黄小姐,不无关系。
刘协温和笑道“不知者不罪,是朕来的唐突。”
在刘协打量她的时候,黄月英也在暗暗留意皇帝的神态,因方才那童子进来转述的话,是极不客气的,隐隐透着威胁之意早见晚见,皇帝征召,岂能不见黄月英可不想要丈夫得罪了初来乍到的皇帝,因此才出面迎接,谁知一探之下,却见皇帝声气和缓,丝毫没有愠色。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也是她主动出来的缘故就算皇帝有所不悦,恐怕也不好对她这位妇人发作。总是能缓一缓的。
刘协指着檐下那新奇的棋盘,问道“夫人可会下此棋”
黄月英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露出一点羞赧之色,好在皮肤黑倒是看不太出来,低声道“这是妾身闲来无事,自己做着玩的,下棋的规则还没定清楚。”大约是怕皇帝失望,又走上前去,从案几底下捧出来另一幅棋盘,道“这是妾身夫君所制,规则已经明晰。”
刘协看时,却见是一个六角星形状的
棋盘,盒子里装了六种颜色的棋子,与后世的跳棋很像,便笑道“请夫人教朕。”
黄月英笑道“这棋两个人到六个人都能玩。”说着便解释规则。
刘协听着,因为有后世玩跳棋的经验,很快便明白了,坐在对面道“请夫人与朕对一局,如何”
诸葛亮还没有回来,黄月英要招待好这位贵宾,因此谢罪过后,便斜签着身子坐下来。
刘协用黑色的棋子。
黄月英原是惯用黑色的,但总没有要皇帝让着她的道理,因此挑了红色,慢慢摆起来,口中又道“家中童儿,乡野之中惯了,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原宥。”
刘协微微一笑,手上摆着黑子,仿佛是漫不经心道“夫人太过谦了。荆州大公子不也扑了个空吗”
他口中的荆州大公子就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刘琦昨日出城,来见诸葛亮,想要求教,但是诸葛亮早已经躲出去了。
这些都瞒不过冯玉的耳目,也就瞒不过刘协。
刘协也是知道此事后,彻底放弃了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琮的蠢笨,他早已经在昨日见刘琮、蔡瑁与张允时领教过了。这大公子刘琦却是个看着聪明,其实也蠢笨的。要知道诸葛亮此时与蔡家是连着亲的,蔡家原本又是支持刘琮的,刘琦来向诸葛亮问计谋,又不是从前两人有过命的交情,这不就相当于与虎谋皮吗
诸葛亮避而不见,这还是好的;若是那等歹毒的,反而设个圈套下来,只怕刘琦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黄月英摆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颤,听到皇帝点出刘琦来访之事,便知道自家的动静都在皇帝掌握之中。
荆州动乱已经三个月,她与夫君其实是避祸出城。刘表一死,朝廷的势力介入,到时候等着他们的究竟是清算,还是起用,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两人摆好棋子,你来我往。
刘协是心无旁骛,黄月英却在犹豫要不要让,因此一时就成了不输不赢的场面。
便在此时,淳于阳从去而复返,在刘协耳边轻声道“陛下,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同在的还有庞统、徐庶等人。”
诸葛亮的童子出去寻找主人
报信,暗中保护皇帝的郎官便分了一队隐秘跟随。
刘协不紧不慢又挪了一子,低声道“那又如何”他们这些名士,每日闲暇不都是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吗比譬如诸葛亮所制作的这棋盘,少则两人可以玩,多则六人可以玩,正合了他们平时聚会用,再多也不过是六个人。
淳于阳在皇帝耳边,又低声道“他们虽然日常也聚,但从未这么早过。”他手下的郎官探明之后,跟冯玉带来的人一交换消息,便觉出问题来了。
冯玉在荆州,对于这些大族名士也是派了人盯梢的,这些人虽然是文士,但手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若是聚在一起,密谋些什么事情,一着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往日诸葛亮、司马徽等人也有这样一人召集,数人同来玩乐的情况,但通常都是日上三竿之后,才派童子来邀请,兴致高了,最多当夜就不回家,宿在一处。
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一大早就召集了各人前去司马徽家。
就好像,就好像司马徽知道今日会有什么大事儿一样。
刘协手指间夹着棋子一顿。
他身边的安保一向是极为严密的,自汪雨之事后,更是小心之上又加了一万个小心。
淳于阳低声道“陛下,不如早归。”
如果司马徽知道皇帝要来,那么在司马徽之外,必然还有什么人知道这消息。
有心算无心,南城郊这一片都可能不安全。
而此刻司马徽府中,诸葛亮原本正与主人、庞统、徐庶等人谈论荆州形势,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司马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见到自己家的童儿来了,诸葛亮便叫他进来说话。
那童儿却只是打手势示意诸葛亮出去。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孔明快去吧,怕不是弟妹传话。”
诸葛亮便出门来。
那童儿打着磕巴,躲着人小声道“先生快回去吧,家里来了贵客。”见诸葛亮还要笑,忙附耳道“是陛下来了。”
诸葛亮神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与那童儿对看了一瞬,这才入内请辞。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果然是弟妹来寻你了。”
司马徽坐在上首
,看着诸葛亮的神色有些奇怪,低声道“你自去吧,咱们改日再聚。”
而另一边草庐檐下,刘协当机立断,起身笑道“看来这一局朕是赢不得了。朕还有些事情,这便告辞了。”
黄月英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要走,又不想丈夫错过这样宝贵的机会,此时却也不能拦着皇帝,只能起身笑道“妾身明日让夫君去给陛下赔罪可好”
刘协看一眼阴云密布的天色,淡声道“这两日怕是都有雨了。”
黄月英望着皇帝。
刘协忽然问道“夫人这里可有诸葛先生的旧衣裳”
黄月英道“是有几身”
“给朕带走吧。”
这个要求可太奇怪了。
黄月英看着皇帝忽然冷肃下来的神色,却也没有多问,匆匆入内,不一刻捧衣而出时,却见皇帝已经不见踪影,只那一位黑面的将军还等在檐下。
淳于阳接过那一叠衣裳,便要离开。
“将军,”黄月英叫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淳于阳转身看她一眼,瓮声瓮气道“外面雨大,夫人就不必出来相送了。”他阔步冲出檐下,解了拴在树上的马,在越下越大的雨中,一跃上马,追着车队尾而去。
黄月英立在檐下,对着雨幕中远去的皇帝车驾缓缓一福,眉心却深深蹙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车驾内,刘协取了铜暖炉,递给曹昂。
虽然荆州比北边要暖和,但这冬末的冻雨一淋,还是容易激出病来。
刘协擦着自己脸上的雨水,他没有等从人举伞就出来了,低声问道“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皇帝在外的行踪,是最顶级的秘密,不应该为外人知晓。
冯玉要负主要责任,但此时也顾不上说请罪这等无用的话,苍白着脸,紧张回忆着,轻声道“这次跟随出来的郎官,是宫中出来的,都是子柏亲手调教出来的,又经了当初汪雨之事的筛查,不该再有问题。臣这边用的士卒,是当初跟随甘宁从永宁郡出来的,与荆州势力也绝无瓜葛”
会给司马徽通风报信的,多半会是荆州的势力。
曹昂捂着暖炉,只觉热气从手心涌入心头,渐渐
缓过来,方才冻得发青的面色也和缓了,见冯玉紧张、皇帝沉默,便开口轻声道“可能性太多了,甚至未必是有主的事儿。刘表之死,原本跟随他的人,恐怕也有心怀怨恨的。咱们今日一路过来,沿途也有许多人看到”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虽然如此,但司马徽一早就邀请了诸葛亮等人,肯定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而不是从沿途见到皇帝车驾的人那里听来的。
外面风雨声大作,愈发衬得马车内忽然的沉寂暗潮涌动起来。
刘协见曹昂与冯玉都忧心忡忡,抹干脸上的雨水后,笑着宽慰道“你们想得也太凶险了,如今也不过只是猜测。兴许司马徽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今早起来兴致太好,忽然请了几位好朋友前去聚一聚呢”
曹昂与冯玉都是勉强一笑,知道这个可能性近乎于无。
忽然马车一顿。
曹昂与冯玉那勉强的笑容都是一僵。
“前面有车。”淳于阳在马车旁大声道,他的声音在风声、雨声中听起来有些遥远。
在可能遭遇伏击的情况下,贸然停下来是很危险的,所以车队并没有停。
刘协与两名心腹臣子相顾惊疑。
马蹄踩在雨水中的声音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
淳于阳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是诸葛亮和此前去请他的童子。”
刘协当机立断,道“停车,请诸葛先生上来再走。”
此时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一个人都看不到。
淳于阳先派人查探过前方两侧没有埋伏弓箭手,这才下令停车。
车队一停,随行的郎官与士卒都刀剑齐出,警戒四顾。
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听童子说皇帝来了,忙不迭辞别回家,谁知行到半途,正遇上这场大雨。他坐的牛车是没有顶的,此时也当真狼狈,谁知道迎面撞上一列高头大马的车队,而后又见对方刀剑齐出,饶是他才华过人,也难免要心惊肉跳一番。
诸葛亮衣衫湿透,登上了皇帝的马车。
车队再次全速行进起来。
诸葛亮矮身入内,却见正对面大马金刀坐了一位黑袍年轻人,一左一右分别坐了一位青年,左手边
的青年端方清正,右手边的青年风华绝代。
诸葛亮拖着还在滴水的湿衣,进退不得,跪地道“草民诸葛孔明,见过陛下。”
刘协看着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见他虽然雨中狼狈,但相貌堂堂,高大清俊。只以相貌而论,的确比他的夫人要高出一层。若是两人才学相当,那诸葛亮能攀上黄月英的家世,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衣裳都湿透了吧”刘协温和道,递了一包衣裳过去,“换上吧。”
诸葛亮接过来一看,正是家中旧衣,心中奇怪,不好细问,见皇帝盯着自己,不禁感到窘迫,低声道“草民这便下去换”
“外面下着雨,你出去不是又淋湿了吗”刘协平静而又不容拒绝,“就在这车中换吧。”
诸葛亮看一眼在座三人,要他在人前换衣,这也太
冯玉在旁低声道“孔明先生勿怪,路上仓促,不曾查验。先生只换外裳也可。”
诸葛亮顿了一顿,这才明白过来,瞠目结舌,道“陛下是怀疑草民”他面色涨红,冷声道“请准草民下车。”
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皇帝一见面就怀疑他,甚至不惜要他人前换衣,诸葛亮哪里能受这等屈辱。
外面的风雨声越来越凄厉。
刘协此时心中有许多猜测,盯着诸葛亮,道“你是自己换,还是朕叫人进来给你换”
诸葛亮气得浑身发抖,然而人在皇帝车中,若皇帝要他死,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不愿浪费生命在这等小事上,当下抖着手宽去外袍,解下腰间饰物,见除了几枚印章、一柄竹刀、一环玉佩之外,别无他物,身上的中衣也被雨水淋湿了,但他是绝不可能再脱中衣的,又换上了皇帝递来的旧衣。
刘协伸手,将那一柄竹刀递出去,交给了淳于阳。
当诸葛亮再次穿戴齐整,他已是连脖子耳朵都红透了,低着头盯着马车底板,不如此就难以掩饰心中愤恨。
刘协这才松了口气,上一次他放松警惕,险些送了子脩性命,自那以后,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了。
刘协看着跪坐在对面的诸葛亮,轻声道“得罪了先生,待
此次事了,朕再向先生赔罪。”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好听的都没用,便只说了这么一句,又闭上了嘴巴。
诸葛亮陷在羞窘愤恨的情绪中,也没有察觉此时车厢内诡异的气氛。不管他以后能有多大的成就,此时也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被强权逼迫,受此羞辱,一时之间,是很难释然的。
刘协方才原本可以不管诸葛亮,任由他带着童子继续前行。但如果今日这乡间真有人埋伏,恐怕诸葛亮要受殃及,万一死了何其可惜。所以刘协还是下令,要诸葛亮上了这一辆车。虽然这辆车,此时也并不安全多少。
“陛下,三里前的那条路封了。”淳于阳又送来一个坏消息,“还不清楚是谁的人,看着有几百名士卒。”
三里前的那条路,是能容下皇帝车驾的唯一去路,其余的小路都不能让这驾马车通行。
刘协眯起眼睛,应对道“车队不停,仍往前去。你们随朕下车,咱们都换上这些旧衣裳”他想了一想,“避到来时那户巫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万贵妃给大家请安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