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寿也不愿意将步练师牵扯进来。
她听得是因为锦缎之事,脸色一沉,静静望着孙权,平淡道“吴侯原来是因此事动怒。”又问道“是谁问到吴侯面上来了”
孙权没好气道“还能有谁你都找了哪些人心里不清楚吗今日可是丢了大脸,子布找我诉苦,公瑾兄也嘲弄于我。”
伏寿闭目忍下情绪,又问道“他们究竟是如何说得请吴侯叫我明白。”
说来也奇怪,孙权明明不想回答,但大约是成亲后这二年的习惯,又大约是伏寿此时沉静的态度,他最终还是把张昭与周瑜的话复述了出来。
伏寿听完后,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张大人买锦缎两尺,周都督买锦缎一匹。这是好事儿啊。”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气我”孙权像是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愤怒无处发泄,嘶声道“你是朝廷的江东长公主,是我孙权吴侯的妻。你为何要自轻自贱,堕落去做商户从前你当个玩意儿也就算了,如今又逼问到官员家中,成何体统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又道“女儿生下来就给我母亲带在身边,如今四个月间,你去看过她几次你若果真在府中闲了,我去跟母亲说,还把女儿给你养。”
“你去说。”伏寿截口道,语气仍是沉静的,但因为眼中涌上来的泪花,显出一种奇异的悲壮,“你去跟老夫人说,把女儿给我养。”
孙权一噎,倒退了两步,自毁失言。
吴老夫人认准了伏寿所出的女孩,乃是她那英年早逝的长子孙策转世,带在身边,日夜看护,爱逾珍宝。
伏寿吸了口气,压下泪意。
孙权道“你是长公主殿下,你若果真不愿意,我母亲还能强过你不成”
伏寿垂眸,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她爱女儿,但女儿跟着吴老夫人,更有益处。
孙权又道“总之,既然朝廷的商路不通,你且把锦缎的事情停了吧。你若是缺了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管叫侍女来找我,不管是我府中还是朝廷,都不可能短了你的。”
伏寿淡淡一笑,道“好啊。我要锦缎十匹,还请吴侯买给我。”
锦缎何其贵重,十匹价值甚至可以在偏远之所买下千百顷的土地。
孙权怒道“你要十匹锦缎做什么”
“不是我缺什么,只管开口吗”伏寿冷笑道“吴侯话说的大气,怎么我真问你要的时候,你又如此吝啬了呢”
仰人鼻息、手心向上的日子,从来不会像男子所许诺的那样诱人美好。
孙权忍了一忍,道“所以你织造售卖锦缎,就是为了钱”
“我为了钱”伏寿必须要很努力,才能压下心中的嘲讽与不屑,她探身将窗户推开到最大,道“吴侯啊吴侯,你可曾真的睁眼看过你治下的这片土地”
“我自然是看过的。”孙权道“长兄故去的那一年,我就已经随着公瑾兄等人,踏遍了吴地六郡。这一年来,分田改革,我更是领兵把山林之中都梳理清楚了。我难道没有看过这片土地吗”
“那你可看清了这片土地上的人”
“人你是说百姓”孙权一脸莫名,道“自然都看了。汉人、越人,什么样的人,我都清楚。他们过的什么日子,我也都清楚。我在外面征战安抚,不也是为了他们过上好日子吗分田之后,外面不知道多少人都感谢我,简直要给我立长生牌位了。真说起来,你才是在府中,不曾看过外面百姓的人。”
伏寿此时看一眼孙权都觉生厌,扭头望着蒙蒙雨幕,冷漠道“吴侯眼中的人,只有男人。我眼中的人,却还有女人。”
孙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分田之后,普通百姓能吃饱穿暖了,女人的日子就真的好起来了吗”伏寿轻声道“我是江东长公主,尚且有你这个丈夫怒气冲冲闯进来,斥责于我,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能想象寻常妇人的生活吗你能想象投河自尽的妇人站在桥上时在想什么吗你能想象举起菜刀将丈夫在睡梦中杀死的妻子此前都经历过什么吗”
孙权匪夷所思得望着伏寿。
伏寿不在乎他的目光,蔑视得转过来看着他,冷冷道“你不能。你不能,你也不在乎。”
孙权被她目光所慑,竟一时不敢辩驳。
伏寿又道“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伏寿的这种想法,是超越时代的,也与她独特的经历有关。她原本是公主府中的庶女,自幼听从阳安大长公主的教诲,一意要成为贤妻良母的。然而谁知道风云变幻,她几乎得到了入主中宫的机会。又因为皇帝迟迟不松口答应,而她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却已经急不可耐。于是阳安大长公主亲手砸碎了她捏起来烧制好的这尊“贤妻良母”器皿,又和上水,要重新烧制成一款千娇百媚的美人瓶。可惜陶土可以重来,人却有心。伏寿在这个过程中经历巨大的痛苦,不断的自我怀疑,极度的压抑,也正因此,诞生了在这个时代极为稀少的、属于女性的自我意识。
而这种原本模糊的自我意识,经过皇帝点拨后,在伏寿离开长安远嫁的路上,逐渐成型。
因为这份独特的自我意识,伏寿眼中看到的人事物,也与此时一般的人不同。
孙权看到田间男子与女子夫唱妇随,多子多福;伏寿却看到那妇人手中牵着两个孩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小孩子,凸起的小腹中大约还有一个孩子在来的路上,这个妇人密集生育之后,身体会出问题吗毕竟董意产子而亡,而她只是生了一胎,就再也不能畅怀大笑了大笑时,下身会漏尿。有关于妇人生产的一切,都被打上了“不洁”的名号,不能宣讲,不能记录,只由每一个懵懵懂懂的女孩,经历过后,独自默默承受。
孙权看到呈上来的案卷里,写某年某日某地有妇人与丈夫争吵打骂之后,投河自尽,尸首于某处寻到。伏寿却忍不住要想,如果这妇人离开原本丈夫的家中,还能另有谋生之法,是否还会选择这条死路。
阳安大长公主用痛苦给伏寿打开了一扇窗,让伏寿看到,原来女人可以有不同的模样,她可以是当家主母、端庄贤淑,也可以是红粉佳人、千娇百媚。
而皇帝未央殿中那一番话,让伏寿真正睁开了眼睛,让她见到原来自己的力量,只要运用得当,也可以为国重臣,匹敌吴侯。
等到伏寿来到江东之后,她在历练中得到力量,又从力量中汲取智慧,然后发现,正如每个男人一样,每个女人的力量与智慧,都可以是无穷的。
只是首先,她要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