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写购买锦缎匹数的时候,冯玉开口道“请把正在制造中的锦缎,也都算上吧。”
伏寿笔尖一凝,仍是照着做了。
冯玉接了他那一份契约,便命人去他宿处取早已备好的金银之物。
他坐在窗边,眸色比闪光的雨丝还要亮。
伏寿方才与孙权怒辩之时,气势如虹,但此时签完契约,肩上重担暂且卸下,疲倦中流露出一丝脆弱,然而口中仍是铿锵有力道“今日恩情,伏寿定当偿报。来日冯都督有命,赴汤蹈火,我也不会推辞。”
冯玉湛然一笑,道“什么赴汤蹈火谁舍得让殿下赴汤蹈火呢”因他神色清和,这话不见暧昧,只有一种人类对一切美好之物的珍惜之情。
不管冯玉心中究竟作何想,但至少他的言谈举止,带给伏寿的是这样美好的感受。
伏寿叹道“我若为男子,愿与都督义结金兰。”
所谓义结金兰,草莽之中其实男女之间也使得,但伏寿与冯玉,谁都不是草莽,都有规矩礼教束缚。
冯玉低头,笑道“臣岂敢高攀殿下。”
他是臣子,伏寿却是江东长公主那是皇帝名义上的妹妹。他若是与皇帝的妹妹义结金兰,岂不是要做了皇帝的哥哥虽然皇帝偶尔会说他们几个情同兄弟,但这话皇帝说得,冯玉却不能信实了。
冯玉已收好了契约,却并没有起身,显然还有话要说。他微一沉吟,低声道“朝廷往大秦的商路,如今未能通畅,这绸缎的售卖,怕是短时间内要有些艰难。殿下其实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你救助这些妇人,也要一步一步走,只先能让她们自己吃饱穿暖,便尽够了。至于过得富足,那不是殿下一人之力能成就的,也急不来。情形如此,不如先令这些织女纺些寻常百姓能用的布帛出来,虽然所得不如锦缎之多,也该能敷衍用度了。”
伏寿垂着睫毛,望着茶盏中澄碧的水,像是一只圆圆的小镜面,倒映着她面上恍惚的神色。
她轻声道“这话是口谕吧”
伏寿很清醒,她自己也在考虑转为纺织寻常布帛的事情。而冯玉可能会给出一样的建议,但却不会提到她是为了救助那些穷苦的妇人。
她自己从来没有宣扬过自己是为了救助不幸中的女子,而世上的男子对此是一概不关心的,偶尔知道了还会如孙权这样与她大吵一顿。她所知道的人之中,能领会到她是为了救助不幸女子,又能驱使冯玉来解决困厄的,只有当初在未央宫中,与她一番长谈,为她解开心结的当今陛下了。
方才伏寿问是不是皇帝派他来时,冯玉以一个委婉的问话避开了回答,是为了照顾伏寿与皇帝的关系,免得承认之后,伏寿反而不好接受这份恩情。
此时契约已经签订,倒也不需要避讳了。
冯玉一笑,道“殿下聪颖。”承认了他是转述的皇帝口谕。
伏寿坐在那里,透过冯玉,望向窗外的雨幕,仿佛要从那里面看出一个人的影子来。她想到制造提花机时遇到的种种困厄,织造锦缎时出现的重重问题,乃至于售卖成品时的层层阻拦。她想到豪强大族送来金银时掩饰不住的怨愤,想到烛光下织女熬红的一双双眼睛,想到方才孙权夺门而去的身影当初在长安,当她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命运失望透顶的时候,是皇帝给她指出了新的方向;如今在吴地,当她对人性感到失望透顶的时候,又是皇帝借由冯玉为她送来一束光。
也许冥冥之中,的确有什么在庇护着她,也许是她早亡的生母,也许是她幼时倾心养过的那只蓝羽鸟儿。
她坐在那里很久,久到连冯玉都几乎要忍不住失礼告辞。
“我从前不信鬼神。”伏寿终于开口,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
她自幼听从管束,相信世间事,就如同她习字一样,一分耕耘得一分收获。
就连当初方士袁空显神通的时候,都不曾将她惑住。
“但是自今而后,我愿为陛下祈一盏长寿灯,日夜供奉,岁月不绝。”
尚且年轻的伏寿如是说着,面上的神色仍如窗外的丝雨一般迷蒙,眸光却已澄明,恍若云收雨住后的晴天。
陛下的存在,让她开始相信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