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那头女孩子已经拉着他的手自顾自摆起pose来了，英华心里头顿时升起了一股烦躁之气，仙人大多是清净自在的，因而这种情绪英华十分陌生，又因为陌生，所以对他的影响特别大。英华想要把这女的甩开，但是身为仙人的素养又使得他做不出这种事，以至于对方咔嚓了好几张相片里他的脸都是臭的。那对小情侣自己却没觉得，女的一边翻看相片一边说：“谢谢你，谢谢，这下我真的圆满了。我好开心啊，刚刚才碰到个书粉合了影，现在又遇到了长鸣魔君！天哪，我是不是在做梦！”

英华下意识地瞥了那个相机一眼，跟着一把将那个相机夺了过来，英华盯着屏幕上看，那上头正是这女的和梁舟之前在西峰的合影，他问：“这是在哪里？”

女的说：“哦，在西峰山腰，就是桃花谢了大大二十多年前露营的地方，往……”

英华没等她说完便缩地成寸，几步赶到了梁舟之前到过的地方。英华在这里果然捕捉到了梁舟曾经到过的讯息，但是再往前是去了哪里却很难查到。英华伸出手来，在他身周登时腾起了一股清风，清风拂过这山间的草木，遥遥向着四面八方辐射开去，他凝神倾听，希望那些草木能给予他回复，然而这穿心山地区的草木似是失了灵气，活是活着，却不像其他山野地区的活物能听懂英华的话并给他回复。英华很快就感觉到这山中仿佛有什么不对劲，像是有什么阵法在此压制，以至于山野灵气都被抽离聚集到了某个地方。

怪不得这穿心山景区多年来始终搞不好，此地先天风水就有问题。英华在人世本不便擅用仙力，此时却也顾不得太多，他轻轻在眼前一抹打开天眼，看向四处。在他眼中，穿心山地区呈现出一片灰蒙蒙之色，灰蒙蒙的底色上却又有数道带有色彩的抹痕。英华细细看去，顿觉十分惊讶，因为那些带有色彩的抹痕似乎是阵法，而且阵法还不止一个。

一正一负，一阴一阳，这两个阵法竟然彼此相克，明争暗斗已经不知多久。

英华心里震惊极了，人世沧海桑田千百年，总有一些传奇故事发生，不少传奇故事其实并不全是凡人杜撰，像那些镇压龙脉之流可能是讹传居多，但是一些地区如果发生了奇奇怪怪的事情则多半和过去的某些事情有关。仙人虽然不便直接干涉人间之事，但是对于惊动天道的事情却也不得不管，就比如说数千年前的那一场仙魔大战。英华对那场战役没有深刻印象，因为他当时尚不是天庭仙人，此时望着眼前一景一物，却又蓦然生出了股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念头来，难道这里曾经封印了什么东西？

第41章 老影帝

邓鸿照穿着一身蓝衣正在镜头前雕刻东西。他此时仍是少年人的打扮, 演得是林逸之还在师门时候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林逸之本是个市井地痞, 因为某个机缘被青阳派掌门连宗万收为关门弟子，他性情顽劣, 不服管教, 常有惊人之举, 结果在师门后山遇见来历神秘的百里桃夭后一见倾心。他师父连宗万为了磨练他的心性，罚他闭门思过, 抄经雕神像, 结果他却把好好的三清像给雕成了桃夭的样子，把他师父气了个半死。

不得不说邓鸿照的演技确实是十分出色的, 以年过半百的年纪出演青葱少年, 即便是借助了灯光化妆, 但少年人的那份意气风发和青涩的感觉还是被他活灵活现地演了出来。他一面雕刻石像，一面脑中回想他与桃夭见面的一情一景，面上便露出温柔神情来。这个情景后期自然是会剪辑进去的，但拍片的时候没有, 邓鸿照便是干坐在那里一边雕刻一边演绎。他唇角微微上翘, 手势自然, 眼神温柔，叫人看了都忍不住羡慕那个被他爱上的女人。

桃夭坐在一旁的轮椅上，手中拿着一个玻璃水杯，那里头是邓鸿照在上戏前特地给她泡的茶，说是问人要来的方子，对身体有好处。桃夭捧着那个水杯愣愣地看着灯光下的邓鸿照, 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导演喊卡的时候，邓鸿照抬起头来正好与桃夭的眼神对上了，那眼神里的情绪复杂无比，有爱有痛有遗憾也有其他许多东西甚至还有释然，唯独没有找到的是恨。邓鸿照冷不丁接收到这眼神，心底最深处蓦然就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感受，他的眼神落在了桃夭手里拿着的杯子上，一时间竟然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做的是不是正确，但是想到在家里花房中苦苦挣扎的真正的万红英，邓鸿照的表情便冷了下来。

他并没有做错，邓鸿照想。眼前的桃夭是个怪物，是个害了万红英还有其他许多人的怪物，对着怪物做什么都不是错。

邓鸿照这一生从贫民子弟走到今日贵为影帝，一路上自然少不了风风雨雨，但他最为自豪骄傲就是他这个人向来恩怨两清。谁对他好，他就对谁更好，谁算计他，动到他的底线，那么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而桃夭毫无疑问越过了他的底线！

都是那个怪物的错啊，不然红英不会过得那么痛苦！

邓鸿照想到家里重病的妻子便不由得对眼前的女人咬牙切齿。二十二年前，万红英被查出罹患胰腺癌晚期，各大医院均表示寿命不超过半年。邓鸿照当时正是事业上升期，《青春不死》将他拱上神坛，他却深深为了爱妻被注定的未来而痛苦。他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妻子才害她得了这种病，他认为这是来自桃夭的报复。

正如梁舟调查到的那样，邓鸿照小时候住在宁家村，是宁家村守山人的唯一后裔。宁家村人自古传说家中先祖受穿心山山神所救，委以守山人重任，时光流转间，传说却不知不觉间变了味。有人说穿心山山神乃是一个邪神，宁家村先祖当初为贼匪劫掠本也是穿心山山神安排，只为了每过几十年就享有童男祭祀；又有人说守山人一辈子孤独终老，连个子嗣都不能留，算什么恩惠；还有人说在别的村子都发展得那么好的情况下宁家村人却还是那么穷，完全是因为穿心山山神取走了他们的运气。这事一直到邓鸿照的亲生父亲无故死亡为止，成为了邓鸿照家人憎恨山神的一根导火线。

当时，邓鸿照的父亲因为爱上他的母亲，不顾族中守山人不得娶妻生子的规定，擅自结婚生子，结果进山祭祀中途失踪，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多日。邓鸿照母亲痛失爱侣，更担忧儿子重蹈覆辙，每日不得安宁。而邓鸿照则深深记得，在他父亲大礼那日，有一名粉衣女子出现在宾客之中，她貌美如花，气质与别不同，最为奇怪的是除了自己以外，似乎无人能见到她。那时的邓鸿照还不知道自己所见到的就是穿心山所谓的山神桃夭，只是以孩童的眼光看来觉得这名女子十分可亲。

邓鸿照父亲下葬后，按理来说，他就是新的守山人，但他母亲害怕自己儿子进了山便再也出不来，所以严禁他出门。邓鸿照那时候还小，不懂事，有的时候小伙伴来喊便会偷跑进山去玩。穿心山山路曲折，即便是当地人也常有迷失之时，邓鸿照却丝毫不害怕，因为每当他找不到路的时候，桃夭就会来帮他。或者是引路的兔子，或者是一列萤火虫，甚至是婆娑的枝叶声，桃夭总会指点他回到该回去的地方。所以那时候邓鸿照丝毫不觉得桃夭是个坏人，何况桃夭看着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柔，让他十分依恋。

后来，邓鸿照就出了事。他是事后从他母亲嘴里才得知自己某天进山的时候险些死了，他母亲说那是桃夭干的，邓鸿照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但因为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所以听了他母亲的话，隐隐也对桃夭有了畏惧之心。他母亲那时候认识了个外乡人，本就打算结婚，出了这件事后某天晚上便带着他逃离了宁家村，再之后，邓鸿照就成了邓影帝。他一路虽然有起有落，大多数时候还是顺利的、幸福的，特别是他认识了万红英。

邓鸿照几乎是第一眼见到万红英就爱上了这个女人，所以不顾公司反对毫不犹豫地与她结了婚，然而甜蜜的婚姻生活过了没多久，邓鸿照便开始屡屡梦到穿心山，梦到穿心山的桃夭，梦到桃夭问他你什么时候兑现承诺，而万红英的身体状况也突然变得糟糕起来。

邓鸿照打电话向他母亲询问才得知自己当年曾经“死”过，是他母亲向桃夭许下承诺让他做穿心山守山人，桃夭才把他救了回来，而现在……桃夭可能回来找他了。

童年的记忆太过久远，邓鸿照已经印象模糊，他一开始还有些不信，直到发现万红英的ct报告出了问题。邓鸿照瞒着老婆开始四处寻医，然而所有医院所有医生给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胰腺癌，晚期，活不过半年。邓鸿照痛苦不已，那一年他站在领奖台上拿起奖座的时候泪流满面，众人都以为他是为重回巅峰而激动，却没人知道他是在哭自己即将失去的妻子。

左思右想之下，邓鸿照决定带妻子一同回到穿心山向桃夭认错。如果他们两人注定要牺牲一个，那么万红英是无辜的，该牺牲的是他。邓鸿照已经做好决定，只要桃夭能够救回万红英，他甚至愿意退出影坛一辈子留在穿心山做一个默默的守山人。

这就是二十二年前影帝夫妇穿心山度假的事情由来。

邓鸿照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那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以为自己很伟大，以为自己能够至少保住万红英，但是一场“山神之怒”让他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如同蝼蚁一般的低贱存在。他得罪了桃夭，所以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大雨倾盆、泥石流轰然倒下，将他和万红英冲向了不同的地方，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处开满桃花的峡谷里。那些暴雨山洪泥石流都像是一个梦，他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候。邓鸿照记起来了，记起来小的时候他经常到桃夭家里玩，而那个女人就站在那栋树屋门口，微笑望着他。

邓鸿照爬进树屋，却并没有看到人，他只能在那里苦苦等候。三天三夜后，他终于等到了桃夭的出现。他向桃夭下跪认错，请求她帮助自己和万红英，还允诺他会退出影坛回到穿心山地区陪她一辈子直到老死，而桃夭却只是蹙起眉头不肯应他。

邓鸿照知道万红英命悬一线，能够救她的只有桃夭，他在桃夭屋子里又跪了三天三夜，桃夭才终于肯开口与他讲话。

“你一定要救她？”

邓鸿照点头：“是我连累了她，我不能不还这个人情。”为了不惹桃夭生气，他只能装作自己对万红英已经失去了兴趣，他甚至不敢让桃夭发现自己有多么地牵挂妻子的安危。“我愿意兑现承诺，一辈子留在这里，只求你能让她无病无痛，寿尽而终。”

“无病无痛，寿尽而终……”邓鸿照记得当时桃夭曾经这么低声念叨，语气里带着淡淡嘲讽意味，邓鸿照很害怕，他知道自己把桃夭得罪惨了，但是此时此刻除了伏小做低，他已经没有别的任何办法。

又过了一天一夜，桃夭终于答应了这件事，她说：“我可以替你救回万红英，你也不用留在穿心山一辈子。”就在邓鸿照满心高兴以为桃夭大发慈悲的时候，那个魔女却说道，“我会和你一起出山，万红英的身体我要亲自照看。”

邓鸿照那时候还不知道桃夭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但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桃夭根本就没有原谅万红英，她一直留在他们夫妻的身边，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万红英在医院治疗的时候，某天因为惹了桃夭不开心，她竟然就让万红英生受肤烂骨断的痛苦。这二十二年来，邓鸿照不知多少次提出送万红英走，他不断承诺对天发誓，说自己对万红英已经没有爱，把她远远送走即可，桃夭却始终不肯答应。捏着万红英就像捏住了他的命门，他在这个女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永远受制于她，但是对外却要与她装出恩爱有加的样子。

这种日子，邓鸿照是真的受够了！

邓鸿照再次看向那杯茶水，那里头放着仙师赐予他的“灵药”，不过对于桃夭来说这自然是“毒药”。仙师说只要每日让桃夭服食灵药，她的能力就会渐渐消失，她的身体也会渐渐毁坏，直到最后自取灭亡，再也没法找他们夫妇俩的麻烦。

邓鸿照心想，你不仁，我不义，既然你对我夫妇如此，也就别怪我对你下手了。

第42章 老影帝

梁舟眼前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 屋子中间唯一的床上躺着一个老人。老人年纪已经很大了, 满脸的褶子一头的银发，唯独那双眼睛还是一如多年之前的那个少年一般清澈。他看到桃夭站在老人的床前, 静静地望着他, 她沉默着, 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于魔也好，妖也好, 人的寿命实在太短太短了, 然而这个少年却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留给了她，留给了一段无望的爱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 但是现在梁舟已经弄明白了他所看到的是什么, 他看到的正是宁家村先祖第一代守山人的记忆。

从一个在山路上被人追杀跌落谷底的少年, 到一个真心诚意爱上了桃夭的男人，这个叫作宁鸿影的男人一辈子都在追寻桃夭的足迹。穿心山的山神其实从未曾要求宁家先祖付出终身不娶的代价来侍奉她，这一切不过是宁鸿影个人的选择。他是那么地深爱着桃夭，却又自惭于自己的身份地位, 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帮着桃夭雕凿守山的图腾, 每一日每一日在山中行走。他只是想要离她近点、再近点。他一辈子没敢对桃夭做一件逾矩的事, 直到他临终那一刻才敢将自己亲手打造的坠子送给她。

那是一枚小小的老银坠，雕刻的形象是一头翩然飞渡的江鸿，爪间轻柔地抓着一枝桃花。宁鸿影人生最后一刻的愿望尽在这一个千雕万凿才成形的坠子之中。梁舟作为一个旁观者，飞快地看完了他的一生，所以是那么清楚这个坠子曾经被雕凿过几次又毁去过几次。宁鸿影太自卑了，他爱桃夭爱得那么深, 以至于一辈子都没敢把那份心思说清楚。他只敢做梦，做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梦。

山中岁月漫长，宁鸿影不做雕刻不转山的时候便在家里写写故事，在故事里，他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石匠，他是宗门弟子，身负长剑，脚踩祥云，他幻想着自己能够拥有不同于凡人的身份，然后与桃夭相逢、相恋。他渴望着许许多多传奇精彩的人生，而所有的传奇精彩到了最后都成了这个老人躺在床上的美好回忆。他将坠子小心翼翼地塞进桃夭手里，第一次鼓足勇气开口：“桃夭，如果真的有转世轮回，我能不能……能不能再回来找你，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想能再见到你，如果可以，请你等等我好吗？”

桃夭沉默了很久，轻轻叹了口气，点了头。

宁家的第一代守山人走了，大雪飘落，覆盖了整座穿心山，梁舟看到桃夭坐在树屋的顶端想了整整七天，然后摇着头苦笑。“因果已生。”她说。那一刻，梁舟感到整座穿心山都颤了一颤，从那以后，桃夭的法力开始渐渐溃散。

一年一年，斗转星移，穿心山的守山人换了一代又一代，每一代的守山人前来报到的第一天，桃夭都会去远远地望上一眼，然而并没有一个人像是宁鸿影。

“他们当然不是了，因为宁鸿影和邓鸿照长得一模一样。”梁舟感叹着，终于等到了邓鸿照一家的出现。

桃夭根本没有要求守山人独身一辈子，那或许是最初的守山人宁鸿影生怕自己转世以后忘了约定所留下的规矩，又或者纯粹是宁家村的人不明缘由的误会，总之这个孤独终老的规矩在几百几千年间已经成了宁家村守山人的沉重负担。终于，打破规矩的人出现了，邓鸿照的父亲宁辜诚不顾村人反对，娶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