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先生(1 / 2)

大唐探幽录 八月薇妮 5408 字 1个月前

死沉的身子压下,粗重的手四处游走,双耳之中皆是那急促的喘息声。

阿弦奋力挣扎,尖叫声中,猛然睁开双眼,惊醒过来。

手腕却仍然被人紧紧握住,阿弦尚在梦魇里未曾十分清醒,才又要挣动,就听那人道:“弦子,是我!”

阿弦猛然彻醒,起身道:“大哥!”

夜色里,陈基缓缓松开她的双手:“又做了噩梦?”

阿弦点头,抬手在额头抚过,却是涔涔冷汗,忽然想起梦中所见,一瞬又呆了。

顷刻,耳畔听陈基道:“喝口水。”

阿弦抬头,才见屋内点了油灯,陈基递了一个粗瓷杯过来。

杯中水尚温,阿弦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陈基道:“又梦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阿弦握着杯子,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在李洋身上看到有关景城山庄鬼嫁女的幻象,于那绝境里头叫了出声,后来,李洋出狱后又特意带人来捉拿自己……一副势在必得之态,却不像是单纯的报复。

且贺兰敏之也说李洋不可能再明目张胆的如此针对,除非是李义府的授意。但老谋深算如李义府,又怎会一时意气用事?

所以阿弦内心怀疑,李家格外针对自己,或许是因为那鬼嫁女的一句话惹祸。

回顾梦中所见,仍心有余悸。

阿弦低低道:“我……我梦见一个可怜的女人。”

陈基笑了声,举手在她头顶抚过:“白天才说你长大了,晚上你就梦见女人?”

阿弦愣了愣,旋即叫道:“大哥!”

陈基道:“好了,我同你玩笑罢了,只是不想你被梦吓得如此而已。你瞧,玄影都很担心你。”

两人说话的时候,玄影直起身子,两只前爪搭在床沿上,正眼巴巴地看着阿弦。

阿弦摸了摸玄影的头,才对陈基道:“大哥,要是我梦见的那些,不仅仅是梦,该怎么办?”

陈基笑道:“不是梦又是什么?”

阿弦道:“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陈基皱眉,似懂非懂。

当初阿弦用带符咒的眼罩封着右眼,原本并没这样灵感四伏,但自从遇上英俊后,逐渐习惯了不戴眼罩的光明世界,她学着心带勇气接受一切,所以所知所感,便比之前更加广阔而不可限量,甚至连性情也比之前有所改变。

陈基并不知阿弦的做梦之能,所以有些不能想象她话中的意思,更加无法了解一个活生生地世界又怎会出现在她的梦中,而这所有……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陈基想了会儿,便轻轻拍了拍阿弦的手道:“梦毕竟只是梦而已,所谓‘日有所思,也有所梦’,不过如此。是不是白天周国公跟那位公主前来搅扰了一场,惹得你胡思乱想了?好了,且睡吧,再如何真实,也毕竟是在梦中,绝不会伤害到你分毫的。”

阿弦本想解释,嘴唇动了动到底止住:“我知道了,大哥不必担心,你也回去睡吧。”

陈基道:“不忙,你先睡,我看着你睡得安稳再去。”

阿弦心头一暖:“大哥,真的不用。你明儿还要回府衙,若熬出黑眼圈来,大家都只当你的伤仍没好可怎么了得?”

因陈基的伤已好了大半儿,明日便要回府衙当差了,所以今晚上两人都早早睡下。

陈基听了阿弦如此说,才笑道:“比之前更懂得关心人了。好,那我便去睡了,你也不许做梦了。”

阿弦点头,并未跟陈基解释,她的那些梦,却并不是她自己所能控制的。

是啊,就算她的梦境再真实,是一个个活生生或者曾活生生的人的真正经历,但毕竟是梦。

而人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是好是坏,不然,这世间将永无噩梦。

次日,陈基早起做了饭,两人吃罢后,阿弦送他出门。

陈基道:“我中午得空就会回来,你且记得不要乱走。”

那句“免得惹事”,终于未曾说出来,只是一笑,在她肩头拍落:“若是觉着闷,就去附近逛一逛,只是别走远了……我可不想玄影才找回来,咱们刚刚团圆,却又节外生枝,你若不见了,我却不知往哪里找去。”

见阿弦答应,陈基又道:“我的钱都放在你房间床头的那个柜子里,并不算太多,你拿了去,若是喜欢什么自个儿买些就是了,别怕花钱,以后还会有的。”

叮嘱过后,陈基一路往府衙去。

才走到半路,忽地一辆马车从背后疾驰而来。

陈基只当是路过,便往旁边让了开去,谁知那马车在经过他身边儿的时候,缓缓停下,车中人探头道:“可是京兆府的张翼张爷?”

陈基见竟知道自己,忙拱手:“不敢,正是在下。”

那人跳下地来,还礼道:“张爷请上车,我们家主人有请。”

陈基问道:“这……敢问贵主人是谁,为何请我?”

那人笑,笑里却透出几分倨傲:“我们主人是谁,张爷去了就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家主人跺跺脚,这长安城半边儿城都要抖三抖。”

陈基满怀狐疑,却也知道这种看似大有来头的门第相请,并没有给人后退的选择余地。

陈基走到车边儿,纵身一跃上了车。

当车厢门打开,陈基看到里头坐等之人时候,脸色大变,忙后退至车门处,伏身跪倒!

且说阿弦目送陈基离开,回到屋里。

玄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回到房间,阿弦坐在床头,双脚随意在床边儿乱晃,手撑着床沿,悠闲地仰头打量这简陋斗室。

虽然这房子的老旧程度几乎跟桐县的小院不相上下,但对阿弦来说,却更多了一份亲切,就算是积灰的窗台,吱呀乱响的老床,以及那掉漆的柜子,都显得尤其可爱。

此情此景,她实在是极为满足,唯一的缺憾,就是老朱头不在。

阿弦低头看向玄影:“要是伯伯在就好了,不过……他一定会先去看他的厨房如何,现在这个厨房他一定不会满意。”

玄影蹲坐地上,把头一歪。

提到老朱头,阿弦本还有许多话要说,但眼睛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忙止住。

阿弦转头看着那床头木色斑驳的柜子,跳起身来:“大哥说他的钱放在这里,我们拿一些出去买点好吃的好么?”

玄影站起身来:“汪!”

阿弦笑,已打开抽屉:“要是大哥问起钱怎么少了,我就说被你吃了。”

抽屉里放着几样杂物,其中一个灰色的不算很大的布袋子,阿弦拎起来打开,粗略一数,大概也有一百多钱,不算太多。

想来也是,陈基虽来长安的早,但做的是低末杂役,月俸甚低,但却仍要不时地用些酒肉钱奉承府衙里的人。

先前因要搬出府衙,租了这房子后,身上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陈基身上的伤虽然还未好的十分,却不敢耽搁,仍是早早地回府衙去了。

可虽然是区区地百余钱,对阿弦来说,却仿佛是世间极珍贵的东西了,她小心地将钱袋子系好,好生放在胸口贴近心脏的地方,又用手按了按,满心喜悦。

这是陈基所有的钱了,他全都交给她。

这让阿弦有一种朦胧满足的错觉。

阿弦又在这院子里巡视了一遍,才带上玄影,开门出外。

长安毕竟是国都,其热闹并非偏僻的桐县可比,在桐县,从阿弦跟老朱头住的院子到县衙府衙,在极冷的天气以及夜晚的时候,一路上遇见的人往往屈指可数。

然而在这里却不一样。阿弦才出门,就看见两个路人从门口经过,等出了巷口,却见犹如赶上了集市一样,两边路上的人川流不息,就好像整个桐县的人都在这里了。

阿弦回头道:“玄影跟紧我,别走丢了。”

玄影果然凑在她身旁,身子时刻贴着阿弦的腿,阿弦见状也就放心了。

阿弦毕竟初来长安,并不知详细,原来这平康坊是长安的第五坊区,东邻东市,北隔春明大道与崇仁坊相望,南邻宣阳坊,都是极热闹人口复杂的坊地。

因当时尚书省在皇城东,故而相邻的崇仁坊跟平康坊等,俨然也成要地,坊内设有各地驻长安办事处,时称进奏院,崇仁坊有进奏院二十五个,平康坊有十五个,可见密集。

而这两坊也成了全国各地的举子上京,外省驻京都官吏、以及各地进长安之人的最热闹聚居所在。

每年聚居两坊之中的三教九流,四方五地之人,少则数千,多则数万,这些人又多是年轻任侠之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酒唱曲,谈天论地,吟诗作赋,有时候昼夜喧闹,灯火无绝。

因为世情如此,这平康坊里又有一样最出色的……不是别的,正是青楼行院。

因为上京赶考,选人,以及来京城里碰运气的多半都是些年轻气盛之辈,或者薄有资财,或者出身豪富,这些人当然最爱风花雪月,但凡聚会,则少不了妓女坐陪凑趣,故而平康坊又是长安城里最为著名的风流渊薮、“烟花之地”。

阿弦当然不知这些,目之所及,只觉着实在热闹的如同图画一般,且不仅仅是唐人,更有域外之人,时常看见牵着骆驼的高鼻碧眼者经过,又有一些风流公子招摇过市,身后跟着通身黝黑腰系麻布的昆仑奴。

更不必提那些时下的新奇玩意儿了。阿弦觉着自己的双眼几乎都忙不过来了。

且又有一宗好处,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太多,阳气旺盛,故而鬼魂竟极少见到,阿弦放开心怀,跟玄影逛了两条街,才觉着脚累。

她虽然爱逛,却不敢花钱,毕竟陈基的所有身家都在她怀里了,那些铜钱对她而言个个珍贵,少一枚都觉着肉疼。

阿弦正靠在墙边儿歇脚,忽然间听到一声轰然雷动地叫好。

头顶有人道:“昔日王勃王子安,写那《滕王阁序》的时候,不过是瞬间挥笔而就,不知今日卢升之又当如何?”

阿弦仰头,却见头顶二楼上窗扇半开,那些喧哗之声便是从内传来。

原来阿弦乱逛之中,不知不觉来到平康坊里最负盛名的飞雪楼下,这楼上正聚着一帮风流才子,酒酣耳热之余,正在高谈阔论。

阿弦听提到《滕王阁序》,一时凝神,瞬间想起在桐县的种种。

只听有人温声道:“惭愧,我又如何能比得了王子安?正如萤火之光对上皓月之辉罢了。”

又有一人道:“升之又何必如此自谦,谁不知道如今世间有‘王杨卢骆’之称,升之正是跟王子安等同的一般人物,来,切勿让大家伙儿扫兴。”

阿弦在下面听着,心中震动,这才知道原来酒楼上的此人,正是王杨卢骆里头的卢照邻,字“升之”的。乃是跟王勃王子安其名的人物。

众人一片撺掇赞颂之声,卢照邻似盛情难却,便笑道:“既然众人如此抬爱,少不得我便献丑了。”

“王勃”对阿弦而言,乃是传说中的人物,先前在桐县的时候,只当一辈子也不会遇见。

而跟他其名的这几位,好似也是神仙一般遥不可及,却想不到果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今日竟有幸遇上了卢照邻。

阿弦本想略歇一歇立刻就走,因听见卢照邻在楼上,便只屏住呼吸,仰头聆听。

顷刻,只听楼上那有些温和的声音念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四句一处,众人齐齐又雷霆声动地叫了一声好,有人赞道:“起的好,正应此盛世景象。”

卢照邻垂眸想了想,继续说道:“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有人点头:“衔接的好,写景极妙,且听下面。”

阿弦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声音极好听,辞藻也华丽的很。

正发呆,楼上的窗扇忽然被一把推开,把阿弦吓了一跳。

下一刻,卢照邻的声音已经在窗口:“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众人道:“好气势!”

卢照邻的声音忽然有些低郁:“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众人默然无声,若有所感。

沉默中,卢照邻忽然道:“酒。”

有人奉酒上来,一个有些娇的女子声音说道:“吃了这杯酒,先生可能够诗情更盛?”想必是那坐陪的妓女。

低低地数声笑,卢照邻却并未再念下去。

正当有人按捺不住催促的时候,那温和之中带着些忧郁的声音轻轻念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阿弦立在墙角,只觉着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利箭射中一样,明明先前卢照邻所吟诵的诗词她半懂不懂,但是听了这四句,却仿佛五雷轰顶,又好似醍醐灌顶,顿时眼睛里酸胀起来,心湖也陡然波澜横生。

而楼上在一阵奇异的静默之后,便是连绵起伏地称赞叫绝之声。

阿弦却再也听不下去,更不知道卢照邻接下来念了些什么。

她神不守舍地迈动脚步,想离开此处。

不料才走几步,旁边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竟是向着玄影冲去!

阿弦正若有所思,玄影因担心她的缘故,也仰头看着主人,竟未曾防备,那人一把抱住玄影,撒腿就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