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将两本册子对照着看了一整天,终于有了点儿头绪,竟然拼拼凑凑,大致明白了一两句话的意思。石咏便由她自己琢磨去。
随着腊月临近,各家各户开始忙年,饮宴应酬极多。石咏则接了雍亲王府的帖子:他的大徒弟,四阿哥弘历,到了可以出师的时候,因此雍亲王府会办一个小小的“出师谢师”典仪,特地邀请石咏前往。
此前弘历一直管石咏叫“师父”,在这“出师”的仪式之后,石咏就再也不是弘历的“师父”了。石咏也觉得这样挺好,毕竟身为一名未来皇帝的老师,压力山大,而且于书法一道,弘历小小年纪,已经入门,学得很好,石咏自认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指点他的了。
这小小的“出师”典仪,就在日常教授弘历与弘昼的雍亲王府小书房里进行。弘历恭恭敬敬,向石咏行过大礼,并郑重致谢,之后便改口叫“先生”,随后石咏与弘历以平辈之礼相见。
弘昼在一旁,也想如此,却被哥哥拦住。“五弟,你忘了额娘怎么说的了吗?你还要再随师父学一年!”
弘昼已经随石咏学了将近两年。他天资甚好,但是生性顽劣,不喜下苦功。所以学起来这进度比弘历慢了老大一截,弘历早就到了可以出师的地步,弘昼却远远还不及,而且上起课十分顽劣,令石咏忍无可忍。
于是石咏捡了个机会,像对待一个大人一样和弘昼谈了一次,只对他说:“五阿哥,大家都是聪明人,你想怎么样,大家其实都明白。但是这学书的事儿,亲王托付给了我,我就一定要负责到底。你再不肯学,我也会一直跟你耗着,但是这样大家都没什么好处。倒不如我们各取所需,你若学得快,功课做得好,我就给你减课业。这样,你也轻松,我也愉快。到时候你早点出师,我也可以早早交差,对大家都好。”
自那以后,弘昼果然不再胡闹捣蛋,学得快了很多,石咏也信守承诺,给他减了些重复枯燥的课业。
到如今,弘昼听说自己还有一年,才能像哥哥一样出师,难免有点儿气馁,抬头瞅了瞅石咏。只见石咏向他眨眨眼,示意他们两人的“君子协定”继续有效。弘昼稍稍放心,也回给石咏一个眼色。
弘历便坚持要请石咏在王府用点心,为此还特地向王府的厨房打了招呼,还送去了自己一个月的月钱。果然王府便用心张罗了一小桌茶点过来。石咏见了便莞尔,他见了那桌茶点,便知小哥儿俩定是按照自己爱吃的,吩咐王府厨房一一做来,见到这一席茶点,弘历和弘昼两个虽然都表现矜持,可是一见了便都是两眼放光。
石咏还能怎么着,自是招呼这小哥儿俩上前,一起大快朵颐了。
小书房这边正热闹着,王府的管事却过来相请石咏:“石大人,石大人……我们王爷有请。”
石咏料定雍亲王会过问一下四阿哥与五阿哥的学业,当即紧随着王府管事,往王府书房处过去。他立在门外,还未等管事通秉,却已经听到里面雍亲王沉声问:“自从五十六年初禁南洋贸易以来,近两年的时间里一直有人上书要求开海禁,只道南洋海禁使沿海一带民生凋敝……诸位,海禁是否弊大于利,海贸是否又利大于弊,还请各位畅所欲言!”
石咏万万没想到,雍亲王在自己府邸之中召集众谋臣,竟是谈的这个。
他忍不住想:康熙二十二年起的开放,不过持续了三十余年,全面开海的政策就开始收缩。五十六年禁了南洋贸易,还留了东洋贸易与西洋贸易两个口。可是如此下去,谁知道会怎样?
石咏立在书房外,听见里面的人纷纷开口,谈起海禁两年以来的得失。石咏明白,站在某一时点看问题,任何事物都有利有弊,但是开放与全球贸易,却是经过历史认证的,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他不希望这个时空里的人,再一次错过了发展的机会,令闭关政策主导未来的一百多年。
“是石咏啊!进来吧!”待王府管事禀报之后,雍亲王出了声,命他进屋。石咏进屋一看,雍亲王鼻梁上正架着眼镜儿,手中执笔,似乎随时想到什么都会记下来。
屋内的人都坐着,石咏匆匆扫了一眼,除了戴铎,他没什么认识的人。
“坐吧,先听听,回头你有什么想说的,一起说出来,大家共同参详参详。”雍亲王似乎全未考虑石咏身上的差事与出身背景,径直命他参加关于海贸的讨论。
第259章
石咏找了个屋角完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坐了, 先静听旁人都是怎么说的。
这一屋子的人,在主持人雍亲王的引导之下, 果然一个也未偏题, 所说的都紧紧围绕海禁与海贸之事, 一个接一个地说, 若是旁人有不同意见,或是有问题,会等到发言之人说完再反驳会是提问。因此讨论的时间会集中在每个人发言之后, 也会出现相左的意见, 但是双方不会纠缠,各自将意思表达明确便打住了, 雍亲王那头自会将该记的一切都记下来。
“这难道就是户部日常议事的规程?”石咏瞅瞅在座的旁人, 见大多是文官的模样,便猜想这些人可能都是户部的官员, 又见戴铎在侧, 他想可能雍亲王身边的谋臣也都在座, 这也可能是雍亲王手下的大聚会。
他细听众人对海禁与海贸提出的意见,主要有两类,一类认为贸易活动对沿海地区的安全造成威胁。船民常年生活在海上, 因此不受户籍所在地官府的管辖, 甚至有不少人常年留居南洋,而南洋之地,本就多有海贼出没。若是数千人聚集海上,不可不加以防范。
另一方则认为海禁之后, 沿海地区的经济迅速萧条,不少人因受海禁影响,生活无着,且这部分人本就是船民,强迫他们在陆上生活,也不过逼迫他们被迫逃亡海上,铤而走险,成为乱犯。而且海禁之后,虽有通商口岸,但是贸易受洋人主导,本国进出口之物皆凭借这些海商利润高低决定,因此茶叶、丝绸之类本国也急需的商品往往快速流出,海关不得不对其增加限制。
石咏一面听,一面沉思,冷不丁地被雍亲王叫到:“石咏,当年你曾在金鱼胡同议论过海贸,今日有什么新东西可说没有?”
一时众人眼光全都齐刷刷地转过来,不仅石咏不认得他们,他们也都不认得石咏。但大多数人都知道金鱼胡同乃是十三阿哥的宅邸所在,石咏此人数年前曾在那里议论过海贸,可见不凡。于是人人屏息凝神,听石咏说话。
“王爷,卑职斗胆,在这里谈论海贸,但还是觉得有些纸上谈兵,倒是前日里见过一位以前跑过海路的皇商,卑职以为,若是想了解海贸的利弊,不妨也问问以前跑过海路的皇商,听听他们的看法……”
石咏说到这里,周围的人眼中多有些不以为然,有些人似乎觉得石咏过于藏拙,有些人见石咏年轻,便道他见识有限,对他所说的不以为意。只有雍亲王坐在上首,右手奋笔疾书,记下一行字。
“若是有可能,更应当向各国前来的传教士,各口岸的海关官员,甚至辅助与西洋人往来交流的通译那里了解,为何西洋人如此热衷海贸,各国因何不惜重金,打造远洋船队。海贸对他们本国的经济与民生,又带来了什么影响。”
全球远洋贸易大行其道的时候,唯独中华上国关上了过门。在这种时候,石咏认为,若是能站在别人的靴子里看待这个问题,或许会有些不一样的见解。
人群里微微有些骚动,似乎对石咏的建议并不认同。中华上国,为何要了解西洋诸国在想些什么。
座上雍亲王轻咳了一声,示意这种讨论应当让每个发言的人都将想说的说完。
“至于海贸的好处,卑职还记得早年间北方大旱,早在旱起之时,本朝已经安排调度,从暹罗进口大米,以弥补本朝缺粮的一时之困。待到青黄不接,米价飞涨的时候,在市场上投放暹罗米,立时平抑了米价,并令持有大米的商户也不敢再囤积居奇,只能开仓放粮!”
石咏提起雍亲王当年主导的旧事,旁边的官员连忙点头,诺诺称是。
“大米是一例,除了大米以外,本朝亦需要煤炭、铁矿石、石油之类的重要物资,虽然本朝亦能产出,但若是本朝产出与运输的成本大过进口的成本,显然便是进口更为划算。”
“如此一来,本朝的白银便源源不断地流出。”终于有一名官员忍不住大声反驳,“久而久之,岂不是便会逆差严重?”
“本朝如今每年的贸易顺差是多少?”石咏反问回去。
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今海贸一定是顺差。中华的茶叶、丝绸、瓷器……在海外全是畅销品,但是本朝自诩地大物博,自海外进口的商品与原料,一定没有出口那么多。
他赌对了,对方果然报了个数字出来,表明康熙五十六年一年的海贸确实是顺差。
石咏不得不佩服对方业务能力精湛,至少将数据掌握得非常清楚。
于是他伸出手,手中托着一只表面绘着西洋美人的镜盒,开口道:“这是卑职前日偶然从友人手中所得的一件西洋器物,是数年前从西海沿子购入的洋货……”
旁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扫过来,但是对于“西海沿子”大家都没有疑问,显然在座诸人都比他明白。
“卑职取得这面西洋镜之后,仔细看过,同样的材料、同样的工艺,本朝绝对能比对方做的更好。”
石咏与造办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有这底气说这话,旁人自然反驳不得。所以此刻旁人都盯着他,静听他开口,想听他说什么。
“每年外销五千面这样的西洋镜,能养活十名不同职位的工匠。这十名工匠的衣食住行,又能间接养活厨子、裁缝、脚夫、货郎、剃头匠……”
他说得接地气,不少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雍亲王则顺手摘下了眼镜,抬起眼望着石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