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非常老实地摇摇头:“不是!”
石喻无数次挑灯苦读的情形,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因此石咏清楚得很,石喻资质是很不错,可确然还未到那等耳闻则诵、过目不忘的地步。石喻的每一点进步,在人前的每一点荣耀,都是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得到的。
“那么,若是稳稳妥妥地过两年再乡试,又有什么不妥当么?”十六阿哥完全不明白这些科场背后的道道。
石咏欲言又止,十六阿哥看了来火,登时一拍石咏的肩膀,道:“茂行,你难道还有什么是在爷跟前不能说的?咱俩什么交情?”
石咏一想,也是,他与十六阿哥是过了命的交情,自家的家事虽然糟心,但也并没有什么是在人前说不得的。当下他如实将二叔石宏武“死而复生”,认回本家,但是此前在四川年羹尧麾下当差时又讨了一房妻室的事儿说了,也提起四川那里出了一名“神童”的传说,自家二弟也是因为气不过,所以才卯足了劲儿要科考挣一份功名。
事情曲折,十六阿哥听得目瞪口呆,连声道:“你等等!”
他掰起手指细究此事,“你是说,你二叔当年没死,而是受伤不记得自己是谁了,然后你二叔当年的旧上司就做主给他又娶了一门亲。有这么办事的吗?”十六阿哥几乎拍案而起。
“二叔说是他受伤之后就再也没有当面见过年总督,若是见到,年总督不至于认不出来昔日旧将。”石咏说。
十六阿哥拍着桌子,随口斥道:“胡闹,胡闹!”
他突然扶着桌面站起,“要我说,年羹尧就是为了拉拢你二叔,和你二叔身后的忠勇伯府,才会如此。否则就算你二叔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他的昔日同僚、年羹尧手下的其他将领,难道都死绝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提点过你二叔,年羹尧又‘偏偏’这么久没见……”
十六阿哥冲石咏龇出一排白牙,“要我说,年羹尧那时候其实是在四处下注,便有一注,下在了二阿哥那头吧!”
石咏没敢接口,但是十六阿哥的话,令他心中陡然亮了一亮。二叔受重伤的那前后,可不就是太子第一次被废之后复立没过多久那会儿么?没想到年羹尧竟然做了这样一个局,而且坐视这个局的后果绵延至今——毕竟,忠勇伯府是二阿哥名正言顺的妻族,也是弘皙阿哥名义上的母族啊。
“年……年总督,不是雍亲王府……雍亲王……”石咏震惊,一时话都说不顺溜。
十六阿哥却拉下了脸,说:“年羹尧跟四哥绑在一起,那是没有办法,谁让他的妹子被点了雍亲王府的侧福晋呢?除此之外,他还有谁那里没打点过?八哥那里,十四哥那里?……嘿嘿,他绝对不是墙头草,他精明着呢?你瞅着,到时候谁坐上那个位置,他都有办法摇着尾巴扑上来……”
石咏兀自没醒过神,因此没功夫思考十六阿哥为何对年羹尧有一种本能的敌意,这位明明与年希尧处得甚好,如忘年交一般。
十六阿哥却迅速冷静下来,双手互握,撑着下巴,思考片刻,突然一拍桌子,长声道:“好!”
“爷就是看不服旁人这副四处投机的聪明劲儿。茂行,既然他要跟你们家过不去,爷就不让他打这如意算盘。你家二弟这事儿,爷帮定了!”
十六阿哥拍着胸脯应下此事,他动作很快,转天便有结果。
“茂行,爷和官学那里打了招呼,他们听说此事之后,虽然爷亮出身份一再压他们,也没说愿意通融。”十六阿哥搓搓手,向石咏解释,“主要是,如今官学有些个困难。”
原来景山官学如今面临的一大问题,便是在读学生的成绩。此前景山官学所收的,都是上三旗官宦子弟,这些子弟大多有家族荫庇,与科举考试一途,大多漠不关心。再加上此前旗人是单独科考,只考些骑射与满汉文字之类。俗语说,人比人,气死人,即便是能考取功名的上三旗子弟,若是站出来与正经科考出身的读书人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一截。
因此景山官学也正在琢磨,如何才能获取优秀的生源,以便在短时间之内迅速提升成绩,在内务府辖下各间官学之中,能多争取一点资源。
十六阿哥将石喻的事在景山官学总管面前提了提,那头的总管便提出,其他都好说,但是石喻年纪又轻,且未通过院试,若是要破格录取,官学实在是怕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再堵不住这种人情请托。
“于是爷就想啊,茂行,你弟弟不是盼着能今年院试,明年乡试吗?爷干脆就说,不若让这孩子今年就去院试试试,算是个进入景山官学的预备考试。若是他院试能够取中,便可以入景山官学读书。”
石咏一听大喜,这不就是石家想要达到的目的吗?
他当即行礼,要向十六阿哥道谢。
十六阿哥却摇着手说:“别急着谢爷,爷的话还未说完。那边听了爷的提议,同意是同意了,但是却提出,如果你家二弟在两届之内考不中举人,那便要黜退回家,毕竟这一个官学的名额,一年便是近百两银钱的投入。”
除了每月银米,再加上延请翰林授课的费用,文房四宝、书本纸张,寒暑用度……零零总总,加在一起,官学在每个学生身上的投入确实很多。
石咏却知,以弟弟的心性,他是憋足了劲儿想在明年乡试时便做考出成绩的。若是再蹉跎一届,四年之内,石喻都考不中乡试,那按照兄弟俩的约定,石喻便应当踏实下来,找个差事做做,一面当差,一面读书。
他二话不说,答应了景山官学提出的这个条件。
“这便说妥当了,爷明儿就命景山官学的总管知会顺天府府学,帮他安排今年八月的科试。待到你弟弟科试取中,便即刻进入景山官学,作为官学子弟。同时可以参加明年的乡试。”
十六阿哥将这边安排妥当,石咏则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石喻。
石喻原本已经失去希望,以为没有机会了,此刻听说了景山官学提出的条件,忍不住雀跃。可是他一想到院试过后,如果顺利取中,便不能继续在姜夫子身边读书,不能与鸿祯这些至交好友同窗一处相处,石喻一下子便又伤感起来。
“喻哥儿,”石咏望着弟弟,非常诚恳地征求他的意见,“我只想听你自己说,想不想去景山官学。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十六爷那边,大哥也不过还个人情而已。”
“但是如果你想去,将来你在官学里面临的困难,铁定要比你在椿树胡同学塾遇到的多的多。官学那里不止要念书,也要练骑射,除此之外,你所有的同窗,都可能比你出身高贵,家世显赫。他们许是会看不起你,许是会给你压力……总之你在景山官学准备乡试的这一年,可能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而且大哥不能帮你,要你自己去处理……”
石喻一面听,一张小脸便绷得紧紧的。
待到石咏说完,石喻马上就开口,点点头说:“可以的,大哥,为了我娘……”
岂料石咏截住了他的话,伸手摸摸他的头,说:“傻孩子,即便你去不了景山官学,你娘也会过得很好!”
难道凭石家兄弟两个,还照顾不了一个王氏吗?
“大哥是希望你为自己考虑,如果去了景山官学,你想学什么,想拜什么样的师长,结交什么样的同窗,将来想在官学读到什么程度,从官学出来又想做什么……最要紧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看似随意地拍拍弟弟的肩膀,说:“大哥不需要你这么快就给出答案,你好好想一想。或是再与夫子聊一聊,与你的同窗们聊一聊,再给大哥答复也不迟!”
说毕,石咏便抛下石喻,自己去忙活去了。
石喻听了石咏的话之后,呆了良久。后来果真如石咏所言,去学塾拜见了姜夫子,与夫子一番长谈,又与几个同窗都聊了聊,在此之后,这孩子将自己关在书斋里关了一整晚,一盏煤油灯几乎亮到了天明。第二天石喻来寻石咏,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大哥,我都想明白了。”
“想明白就好!”石咏笑着拍拍石喻的头,说:“走吧,跟大哥去顺天府,拜见学政大人。”
石喻:……啊?
原来石咏一早料到弟弟深思熟虑之后,依旧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而他要的,也只是石喻这一番“深思熟虑”,预见了一切艰难之后,依旧痛下决心,坚持付出。
石家哥儿俩一起去了顺天府。景山官学那里,已经和顺天府学政打过了招呼。
如今的顺天府学政姓周,名叫周和正,名如其人,温和又方正,见石喻这孩子书卷气甚重,看上去知书达理,第一印象不错,便随意考校石喻几句“四书”命他解来听。
这些都难不倒石喻,对方问起,石喻这边是张口就来。周和正一面听一面点头,说:“难怪景山官学特为打听到这儿,就是为了收这样一个学生。”他以为是景山官学相中了石喻,所以要石喻破格参加今年的科试。周和正也起了爱才之心,少不了顺口点拨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