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好奇,掐指一算,果然,距离当初他也薛蟠“合谋”,将五凤从华彬那里救出来的时候,快要十年了。他记得很清楚,五凤当年就说要追随郑板桥学画,如今他已经成了十三阿哥手下最得力的人之一,却依旧念念不忘当初的心愿。
“当初十三爷救我,又教我武艺,器重我,让我带队,这么些年走南闯北,办了不少大事。我心底自是感激十三爷,尽管十三爷那里有这十年之约,可是我五凤早已发过誓,只要十三爷在世,我的命就是十三爷的。但是一旦十年约满,我想南下一趟,去探视一回郑先生,陪伴他小住两日,随他去学两笔画……十三爷那么通情达理,一定不会不准。”
两人就这么,一个卧,一个坐,谈谈说说。不多时石咏便倦意上涌,不多时便口齿含糊,渐渐睡着了。五凤却像是铁打的一样,坐在榻上,眼中蕴着光,望着窗外。
待到四更天,驿丞进来,将众人唤起,马匹也已经备好。石咏他们匆匆用了点干粮,再度上路。如此疾奔了三天两夜,早已过了南直隶,来到封丘一带。石咏问过五凤,才知道弘历他们失踪之前,最后出现时,就是在这封丘一带。
封丘就在黄河北岸,与开封隔河相望,历年来水患频出。石咏他们到了封丘一带,为了打听弘历的消息,曾经到黄河边去打听了一回。却见黄河边早已成了大工地,数百名民夫正在修筑河堤。
石咏等人一问,这才知道这河南总督田文镜之命,说是黄河上游夏汛厉害,而黄河河堤又年久失修,因此要求每年夏收之后,从当地百姓中抽丁服役,修筑河堤。
这些在河堤上忙碌的民夫之外,堤上还站着一名大腹便便的缙绅,并几名书生打扮的人,正追着一名穿着七品官袍的官员说话,吵吵嚷嚷。石咏他们见了正觉得奇怪,在一旁河堤上忙碌的几名民夫抬起头,颇为不满地说:“有这功夫,一小方河堤都能筑起来了,这群酸秀才,成日价就知动嘴皮子。县太爷说让书生也一起出工出力,是万岁爷下的令,他们竟然也敢去和县太爷理论。”
石咏一听这话,便觉有些意思,连忙去问。这才知道原来河南近来推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新政已经有些日子。而这次黄河河工需要抽调民夫,田文镜将这新政从上推下来,封丘县的县令便下令,即按照田地数量来出工的措施:每一百亩田出一个人工,凡有田者一律出工,缙绅也不能例外。
这政策一出,百姓们是痛快了,可是原本那些已经免除了差役的士绅与读书人,都不乐意了。家里田地多的缙绅那里还好,还可以支使家里的下人去顶冲徭役。但是本县的读书人的意见都很大,尤其是那些考取了生员,还没考中举人,不够资格做官,甚至根本是失业人员的读书人。这些生员们口口声声说,让他们与终日流着一身臭汗的民夫为伍,是何等的斯文扫地,因此这些人联合起来,拒绝服役。甚至本县县令来到河堤旁视察,生员们也追着本县县令,一定要给个“说法”。
“老丈,您见过一名大约这么高,相貌与我长得颇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么?”石咏到底还是关心二弟石喻的下落,当下不管那些闹腾着的读书人,直接拉住一名年长的民夫问话。
那名老农眯着眼盯着石咏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可不?是有这么个年轻人,几日前才刚来过。来的时候也跟你似的,问了好些‘当差纳粮’的话。那年轻人长得可俊,跟你似的。”
石咏听说了弟弟的准信儿,心里一喜,面露笑容,几乎令旁人都以为他不经夸。
然而那老农又添一句:“旁边还跟着一位小爷,更要年轻些,简直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老汉生来没见过那么俊的人。”
那铁定是弘历了——石咏想。
“老丈,那天之后,你们可还曾在附近见到过这两位……”石咏的话还未问完,突然被远处黄河堤岸上读书人的大声叫喊给完全打断。
他与五凤一起转向堤上,只听一群生员气势汹汹地冲那县令大喊:“县尊,本朝征收钱粮向来要区分儒户、宦户,如何将我等与民一例完粮,一例当差?”
“县尊,您若是再不取消我等生员的当差之责,马上要到来的乡试,学生们便不去考了。考来,又有何用?”
石咏在一旁听了冷笑,心想这些生员,还当真是一群实用主义者呀。
第406章
“这罢考之说, 已经传了好些时日了。本地的生员说是县太爷若是不改回祖制,还要这般按家里的田亩数出劳力, 他们就不去考试了。”
石咏与五凤等人正向一群民夫打听弘历与石喻的消息, 便听旁边有民夫插话。石咏一惊, 问:“这是真的么?”
一群民夫用着当地乡音答道:“难道还有假的?俺们这儿领头的几个已经去了开封——”
“去了开封?”石咏惊讶地问道。
“他们说若是罢考, 便是整个河南省的读书人一起罢考。所以就都去了开封。”民夫们七嘴八舌地答道。
开封府是一省首府,河南省的乡试即将于两三日后在开封府举行。封丘距离开封只有一河之隔。显然这些封丘的考生是借了地利之便,在向本地县尊下最后通牒呢!
“说来县太爷也真是有些不通融, 就像本县刘秀才家里, 刘秀才身上有功名,但是他家里的田都佃出去给旁人种了, 刘家自己没几口人, 却还是要出劳力。刘秀才体弱,干不了重活, 想花钱请个佃农帮忙去顶了这差事, 县尊却说上头的巡抚、督抚都说了, 不许破例,地是你家的就得你家出丁。那刘秀才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干活, 结果三日没到, 就折了右臂,眼看不能考试了。人家三年才能考一次试,县尊这样的做法,读书人和咱们百姓一体当差纳粮, 听着是公平了,可是怎么好像……唉,俺们是粗人,说不出其中的道道,咋么好像还是不大对!”
石咏一听就明白了,“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新政,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底下官员执行起来,未免有些“胶柱鼓瑟”,不懂得变通,导致士子们怨声载道,甚至引起河南考生“罢考”的风波。
他暗暗心想,古来新政,出发点大多是好的,只是落地执行的时候最容易出问题。就拿史上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青苗法”设计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推行到最基层的时候就出了问题,成了苛政,成了官府勒索百姓的工具。
眼前的情形也是这样,读书人不应成为特权阶层。与寻常百姓一起纳粮当差,相当于后世的纳税与服役,原本也一样是读书人的基本义务。但若是在实践过程中不知变通,强人所难,却容易适得其反。
石咏又想,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群即将应考的举子如此这般闹到开封府去,实在是太过不自量力。须知史上又不是没人干过这种事,朝廷只消罚去当地考生一连数年的乡试资格,就能彻底断绝考生们的念想。
一念及此,石咏忍不住摇头暗笑,觉得他大约受文物们的影响太深,有时思维方式都会遵循这几位的习惯:类比“青苗法”这种事绝对是“一捧雪”能做得出来的;而“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种话,又或是干脆抹去这些考生的乡试资格,则绝对会是武皇说得出做得到的。
他这到底是从几件物件儿这里学到了好些,甚至他远离了这些物件儿,独自一人出京,似乎也在心里默默与那几件文物对话。这么些年,他到底是学到了,也成长了。
石咏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身边五凤肃然道:“石大人,我已知道令弟与四阿哥去向何处了。”说到这里,五凤伸臂一指远处。
石咏循着五凤所指,只见黄河正在修筑的堤坝之下,远处汹涌奔腾的黄河水正打着旋儿向下游而去。河对岸一座古城若隐若现。石咏顿时明白了:“开封府!”
前些日子弘历与石喻到此已经改为微服,亲眼所见这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好处,也见识了执行过程中的种种弊端,当面听见了读书人的不同意见,也晓得他们下一步会采取煽动全省举子“罢考”这一更加激进的措施。弘历既已到此,哪里有坐视的道理。
“你说得对,五凤,咱们走!”石咏一声令下,他们一行近十人,告别在黄河堤岸旁边的民夫们,询问渡河的路径,急急忙忙地往开封赶去。
开封这里,领头的几个举子已经筹备了好几天,准备在考试那日,煽动全省的举子一起罢考。
这几个领头的举子都来自封丘县,最首脑的两人,一个叫做王逊,一个叫做范瑚。他们在老家闹得气势汹汹,一再向县令施压,可是到了这开封府里,一个个却不见大声,反而只是与本省其他举子私下里串联,准备闹一票大的。
果然,到了正经乡试这日,开封府府衙大开,全副仪仗鸣锣开道,本省的正副主考官与“监临”官员都穿着官服,坐着八抬大轿,直入贡院。仪式与顺天府相比,如出一辙,引来无数人看热闹——毕竟上一次乡试还是雍正二年,三年一次的盛事,令开封府不少百姓涌上街头围观。
就在这样热烈而友好平和的气氛里,前来应试的举子们鱼贯进入贡院,待到最后一名举子进入,贡院的龙门放下。这时候举子们都候在号舍跟前,监临们开始将试卷发放到考生们手中,少时外面鸣锣一响,举子们便应各自进入号舍,开始答题了。
岂料,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名举子向前踏了一步,高声道:“河南总督田文镜,任意践踏读书人的颜面,令本省斯文扫地,因此本省举子早已团结一心,请罢此次乡试。”
这一嗓子令人猝不及防,在贡院里的官员们下巴都要掉了——事先他们确实隐隐约约听到风声,有考生相约要罢考。与开封府一河之隔的封丘县县令还特地向上司行了公函,将封丘县考生的动向详细报了一遍。可是主持开封府乡试的考官就是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愿意放弃三年一次的机会,愿意罢考呢?
可是事情就在他们眼前这样发生了,只见那王逊朝前踏上一步,振臂高呼道:“若是朝廷不能让我们读书之人稍许存些颜面,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要给朝廷留颜面?”
“就是!罢考!”
“河南考生今次罢考,也给全国各省的考生做个样子出来看看!”
不少河南考生都是因为那新政而憋着一股子气的,这时见有人出头,便也缩在后面跟着打太平拳,喊喊号子。
贡院里的主考官陆一翎登时慌了,他自己就是从生员到举人,再到进士,这么一路考上来的——罢考,简直闻所未闻。因此这主考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其他副考监临之流,见主考不吭声,更是不敢说也不敢动,但是心中大多是同一个念头:完了,摊上这种事儿,大约是要被罢官了。
王逊见无人反诘,当下更是得意,抢上前,抱住贡院最前面神龛里供着的孔子牌位,高声道:“孔圣人在此,圣人曾有言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我等是朝廷赐下功名的生员,有责任让皇上知道我等在河南反抗田文镜横征暴敛,各位考官,总之今日这试,我们是不考了的……”
这时候举子里突然冒出了不和谐的声音,乃是别县来的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举子,姓李,叫李文世,因为坐得比较靠前,所以早早得到了试卷,见到上面的考题他都会,忍不住道:“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请出去,这儿还是有人想考试的。我们家里又没有地……不用当差也不用纳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