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惹怒这里的人,生怕再经历一遍那噩梦般的一夜,故这三日里她都老老实实的在他们给画出的圈子里转悠,这日醒来,她的屋子里迎来了一位美髯公,这美髯公给她切了脉,看了舌苔之后就出去了,片刻巫竹领着巫童进来了,巫童背了两个大包袱,她便明白了,时间到了,她该走了。
这本是三日前就说好的,只是心里突然生出了些留恋,留恋这里的安宁。但要走的总是要走。
“我以后能在你们这里定居吗?”这话脱口而出,吕姣自己先愣了愣。
巫竹缓缓摇头,巫童便道:“巫族不许外族人来。即便是那些曾经先祖出自此地的巫者,只要血脉中混合了外族人的血,都不会被接纳。”
“我很喜欢你们这片花海,故有此一问,莫怪我唐突。”吕姣轻笑。
“走吧。”巫竹道。
“喏。”吕姣垂眸。
巫竹便拿出一条黑色的三指宽的绸带来,道:“得罪了。”
吕姣又是一怔,心里忽想起背过的几句古文: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应该的。”遂即闭上眼,由着巫竹将黑色绸带绑到了她的眼睛上。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手腕忽的被拉住,紧接着她便被背了起来,又是这个她已然熟悉了的背脊和有着药草香的气息,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安然顺从。
去路和来时一样,她又听见了窸窸窣窣的攀爬声,又闻到了竹林的香气,不,有一点不一样,时间比来时要长很多,这条路和来时的不一样!
“可算是走了,她在这,我的小乖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小可怜。”红裙女赶紧摸摸大蛇的角以示安抚。
大蛇歪歪脑袋回噌,两只紫红的眼睛半眯,看起来极为享受。
吕姣去后,她所喜爱的那片花海忽的变了模样,花根底下“嘶嘶”游来无数细蛇,蛇皮颜色亦是姹紫嫣红,有的比花还要娇嫩,蛇儿们不吃老鼠了,改吃花草了,“哒哒”“哒哒”,几只羊羔大的八脚蜘蛛蹑脚脚走了过来,抬起前腿就捕了一条青皮蛇,正要吃时,那红裙女抬头一看,顿时气的横起了弯弯细眉,“老八,管好你的蛇和蜘蛛,再来祸害我的花,你看我敢不敢一把火烧了你心爱的蛊王。”
“咔嚓”一声雷响,头顶乌云密布,红裙女顿时气的坐上了大蛇的头顶,一指前方某个山峰就怒喝喝的喊,“老四,我的花要是涝死了,我就掀了你的法坛!”
来时逆流而上,很是费劲,去时就省心多了,水流本就湍急,不需滑动船只就速速的往前飘,吕姣恍惚觉得只过了一会儿,他们便顺着这条河入了夷城,再之后就直接出了夷城,在城外的渡口停下,吕姣上了岸,回首看巫竹,巫竹和吕姣对视了一会儿,转身滑动船只沿路返回。
这时,岸上已有人将他们来时的马车赶了出来停在那里,吕姣上车,巫童驾车,就那么启程,风轻云淡。
其实,原本就没有什么,只是他在她面前出现的太过及时,一次救命,将她从绝望中拯救;一次还是救命,令她从恐惧里安睡。因为出现的太过机缘巧合,故此就那么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终此一生,每当回忆起这两次救命之恩时,她都能会心一笑,尔后怅然若失。
晋国柏城,士妫的封地。
这是一座被封禁起来的大院子,院子里散布了许多未完成的弩弓,有些未上弦,有些折断了弓臂,还有些是零散的元件,一个浑身鞭痕的男子跪在地上,一手拿弓一手拿着一个铜质元件,就那么比划来比划去,好似是在研究要把铜质元件安插在这弓身的哪一处合适,就在此时院门被谁一脚踹开了,这男子回身一看,顿时吓的抱头鼠窜,啊啊惨叫。
“废物!”来人跑上来,挥起马鞭就打,鞭鞭出血。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
“养着你就是让你制作出比蒲城弩弓更好的弓箭出来的,你看看你这废物,这都几个月了,你竟一点进展也无,我打死你!”
“没有图,奴实在不能制作,求公子饶命。”
“图什么图,我看你就是个蠢货,我打死你算了。”士妫不在,这封地就以士荣为尊,他在柏城这片土地上就是个贼霸王,不说看上哪个女人就要哪个,但看谁不顺眼,他也是想杀就杀,若非士妫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监督这个废物制作弓箭,他早弄死了他。他乃独子,性子养的从来都是肆无忌惮,打杀起人来,红了眼谁也拦不住。
也不知谁招惹了他,本就憋了一肚子气,他来此处就是要找人下火的,见这个蠢货这般畏畏缩缩,躲躲藏藏,越发来气,抽起人来就往死里下手,这蠢货不消片刻就被打的血肉模糊,抱头躺在地上哭叫道:“图都是夫人画的,你们去找她,去找她,饶命,求公子饶命。”
“就你说的那个女人,她果真没死?”士荣收了手,猛踹蠢货一脚。
“……”见他犹豫,士荣又踹一脚,直踹的蠢货浑身抽搐,忙拼命大叫:“没死,一定没死。”
士荣就掐腰笑了,“我就说嘛,那美人我还没尝上一口,怎会就那么白白死了。还是爹英明,找不到公孙雪的尸首,又从蒲城抓来的奴隶口里得知姬商来过蒲城,又没人见他离开过,但屠城时又遍寻不到他,定然是趁乱逃了,还是夹带着公孙雪和美人一起逃了,那个被划破脸的女尸定然是那个什么妧夫人的。现在公子重大势已去,在晋国没人护着,我看那低贱的嬖人子如何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士荣不知想到什么,登时笑的贱兮兮的,转瞬又抽了蠢货一鞭子,“你说美人没死,那怎么遍寻不到,你快说,她还有何去处,难不成是逃回齐国去了?”
“奴不知,奴实在不知。”
士荣本就不是问他,遂自说自话道:“她一个小女人,孤身一人,别说走出晋国了,便是出了蒲城,若遇不上人也是死路一条,人要是没死,肯定还在晋国,只要还在晋国那就好办。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奴名鲁驷。”
“哦,鲁驷啊,你好生在此制作更厉害的弓箭,本公子走了。”发完火,心情爽了,士荣背手在后,人模人样的离去,徒留一个去了半条命的鲁驷在院子里自生自灭。
却说国都绛城,士妫的府邸。
这日士妫收到来自封地的信简,打开看过之后就叹了口气,招来家宰问道:“还没找到?”
“禀主上,没找到。”
“那女人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士妫低喃,之所以让人去搜寻,也只是他的猜测罢了,毕竟他是没亲眼看见那女人死的。
站起身,望向挂在墙上的弩弓,满目贪婪,“有君上近侍勃鞮跟着,那许多的好东西我想瞒也瞒不住,一股脑的都献给了君上,我这里就什么都不剩了,看得见得不着,真痒的我浑身难受。留下那个鲁驷,他自己不是说得了那女人的亲身传教,现在怎么样,也不过尔尔,没了那女人的图纸也不过一个废物罢了。”低头,将放在桌案上黑匣子里的厚厚一摞羊皮纸拿了出来,看着上面的鬼画符沉郁道:“这究竟是哪国的文字,我府里养的那些食客也都是废物,还一个个的自诩学富五车呢,哼。”
“再去给我找,只要人没死就一定能找到!”士妫气恼的下令。
“喏。”
待家宰走后,士妫一屁股坐到蒲团上,低喃道:“最好人真的还活着。我的弩弓,我的马车,我的……袖中箭。”在蒲城,他找到了公子重的家宰,卷耳的尸首,查看过他的死因,从他身上启出来了一截细小锋利的箭,看这利器的模样,全然不似他们常用的箭,直到他看了这里面的这张图纸他才知道,这种新的利器名字叫做袖中箭。
“这些图纸果真是出自那女人之手?”他至今都不能相信,堂堂一位千娇百媚的娇娇,怎会有如此技艺。他的手指在一张羊皮纸上唯一认识的三个字上反复摸索,反复低喃,“袖中箭,袖中箭……”
狐突老大夫府上,一位身穿黑色交领深衣,腰挎青铜剑的武士拱手奉上一卷帛画,禀报道:“听从您的命令,我们日夜守着士妫大人的府邸,就发现了这个,这是我们从士妫大人的门客手里截获的。”
此时狐突正在给自己心爱的雀儿喂食,闻言放下银勺,拿过帛画,打开一看,却是一幅美人画,那画里的穿着打扮,大体的轮廓极像吕姣,但他只见过吕姣一面,还是五年前,不能确定,遂问道:“可问出这画里的人是谁了?”
“问出来了,正是公子重的妻子,公孙雪的生母。”
狐突老大夫缓缓坐了下来,打量了帛画片刻,道:“我大抵知道那士妫为何要寻找她了,只是这位来自齐国的女公子,真的还活着吗?”
老大夫径自出了会儿神,便下令道:“继续密切关注,若果真遇上这帛画上的女子务必给我带回来。”
“喏。”
武士去后,狐突老大夫照旧在廊上晒太阳,不久跑来一位风风火火的小公子,手臂上提拎着两只锦鸡,锦鸡上还插着白翎箭,欢呼叫道:“祖父,你快看啊,这是孙儿打的,是两只锦鸡呢,晚上让厨下给你煮汤喝。”
狐突老大夫睁开眼,笑了,来者是他最疼的小孙子,“铮儿。”
“祖父,这是叫做弩吗,比弓箭好用,孙儿力气小,用这个正好,求祖父将此物赐予孙儿,有了此物,孙儿就再也不怕被大哥他们嘲笑打不着猎物了。”
“好,就给你。”狐突老大夫纵容的道。
“噢,这把弩是我的了,是我的了。”小公子欢快的蹦起来。
“去找你师父练习剑术去吧,不可太过贪玩。”
“孙儿不会的,孙儿这就去练剑。”小公子郑重朝狐突老大夫一抱拳,抛下锦鸡颠颠的就跑了,旁边自有伺候的人将锦鸡拎下去处理了。
“若真侥幸活了下来,也是好事。”狐突老大夫忽然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