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猎物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手颤抖着拿起了照片,方睿翔压低了声音道:“蓝医师,镇定。”
“蓝海星,昨晚的九点至九点半,你在哪里?”
“开车。”
“谁能证明?”
“无人证明。”
那位警官接着逼问道:“蓝海星,本月二十五日晚七点至八点半这段时间,你又在哪里?”
“不知道……”蓝海星只觉得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纷杂的画面,却又都模糊不清,如同潮水一般涌来退去,她拼命地挣扎,却只能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
那名警官脸色严肃地道:“蓝海星,你要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在本月二十五日晚七点至八点半这段时间你究竟在哪里?”
“我应该……在睡觉。”蓝海星说道。
“睡觉,在哪里?”
蓝海星茫然地道:“……在清水镇。”
那名警官没有表情,而是交叉着双手继续发问:“那么请问,你怎么解释你在同日里留在收费站的影像?”
“……不知道。”脑海里有浮光掠影般的景象,但蓝海星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名警官用手扣着桌面上的照片:“你再好好想一想,你是否真的从来没有私下接触过范力,宋立诚,周向蕊,以及……伍寄秋?”
好像有一只手掐住了蓝海星的脖子,她忍不住伸手扯了一下自己的领口,可是呼吸依然难以畅通。
整晚那些问题被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询问,蓝海星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混乱,突然听见那名警官厉声道:“蓝海星,你要诚实回答上面的问题,这是你唯一可以选择的对你最好的方式!”
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刘教授走进来附在警官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两人出去交流了一会儿,接着方睿翔也出去了。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蓝海星昏昏沉沉的时候,听见方睿翔进来道:“蓝医师,你可以回去了,有问题我们再找你。”
他一直将蓝海星送到门外,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蓝海星才缓缓转过身来问了一句:“方警官,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怀疑对象,是不是你们其实一直有派人跟踪我。”
方睿翔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然后道:“是的。”
“那么……白弈呢?”
“他是我们聘请的心理学专家……专门针对此案。”
蓝海星隔了良久才问:“乔四他知道吗?”
“他完全不知道,也请不要告诉他。”方睿翔苦笑道,“否则他大概会冲动之下就辞职不干了。”
蓝海星又缓缓转过了身,方睿翔在她身后喊道:“蓝医师,你去哪儿,我送你走。”
“我打车!”蓝海星僵硬地回了一句。
她的耳边好似还有人在说:“我相信蓝医师,我只相信蓝医师。”
酒吧,火柴,灯光,还有卫生间颜色相反的指示牌,一切都是设计。
猎人总是面向着猎物,为什么他会面朝着那条僻静的巷子?
——因为从一开始,他的猎物就是她。
外面的夜色很黑,风声如同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涌来,天很冷,但她却完全感觉不到,那些寒意并不能使她的头脑更清晰,好像有什么把世界跟她隔了开来,只留下一些问题给她。
——她究竟干了什么?
——她究竟是谁?
她有些茫然地立在路口。
她的身后响起了车喇叭声,方睿翔把车子停在她身边,然后下车道:“天太晚了,这里的车子不好打,我送你回去!”
蓝海星看着眼前寂静的街道,也没有推辞,转身坐到了他的车上。
方睿翔好似松了口气,他坐到车子上道:“这几天,没有什么别的情况,都不要离开榕城知道吗?”
蓝海星平淡地问:“为什么会放我走?”她转过头道,“那本来不是你们的计划吧?”
“因为找到了你不在现场的证据。”
“不在现场的证据,那是什么?”蓝海星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方睿翔发动车子道:“有人为你作证了。”
作证,这个证人一出现,他们就放她走了,可见他是个有力的证人。
白弈……她的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闪过了这个名字。
蓝海星看着车窗外,不知道为何,她就好像看见了白弈那双眼睛,鸦羽似的长睫下深黑的眸子,隔着泽林般的迷雾与她的视线在夜色里重逢。
他负责追猎她,可是他又为她作证。
她的手抓紧了身上的安全带,转过头道:“我要去医院!”
方睿翔有些犹豫地道:“你不先回家休息一下吗?”
蓝海星简单地重复了一句:“医院,拜托!”
方睿翔浓眉微皱,但却依照蓝海星的要求掉转车头,径直地朝着医院的方向开去。
车子里同来时一样,鸦雀无声,方睿翔几次想开口,但却都欲言又止。
沉默中突然一阵潮水般的手机铃音响起,蓝海星机械地从包里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跳动着的白弈的名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掐断。
也许是铃声调剂了一下尴尬的气氛,方睿翔才开口道:“今天是你值班吗,医院里应该会安排代班的人吧?”
话音落了,却迟迟没人反应,方睿翔忽然意识到,蓝海星的平静只是伪装出来的。
车子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蓝海星条件反射地解去安全带,然后推开门,方睿翔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假如想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就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蓝海星看着他的眼,很平淡地问了个问题:“那么你会完全相信我说的话吗?”
停车场的路灯打在方睿翔英挺的脸上,他努力了,但显然他无法欺骗自己。
“所以请别装着同情我,因为你知道的……”蓝海星冷冷地微笑,“即使是我就是zero,你也无法证明。”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她走出停车场的时候,阿黄叫了几声,葛大爷从门卫室探头含糊地喊了声:“蓝医师啊。”
蓝医师啊……
蓝海星有些茫然地看着夜色里的熟悉的医院,然而她真的是一个医师吗?
值班的护士看见蓝海星微有些惊讶:“蓝医师,今天是你值夜班吗?”
“不是,有资料室的备用钥匙吗?”
护士虽然不解,但还是给她拿来了钥匙。
蓝海星拿着钥匙径直走到了资料室外,打开了门,她站在最后一排柜子前,手里的电筒慢慢朝上,她抬头看着那些堆积成山的病历资料。
她将所有的资料都搬了下来,然后一捆捆地拆开,一本本翻看。
过去,过去,过去……蓝海星眼里的这些几近废弃的资料都代表着一个名词——过去。
正当她有些心烦气躁地又丢开一本病历,有人在门口惊讶地喊了声:“蓝医师?!”
苏至勤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外,他走进来道:“一楼是你值班吗?我怎么听说是傅主任。”
蓝海星没有抬头接着翻看着病历,苏至勤问道:“你又在查资料,你是不是……为白弈查的?”
“怎么苏医师还在说白博士有病?刘教授拜托你介绍我给他治病的时候,没跟你详说原因吗?”蓝海星冰冷地道。
“不是教授拜托我的,就是贺真真,她请我介绍一个催眠高手给她,我觉得她可能一开始就想请我介绍你……是我自己不服气,想试一试,”苏至勤说到这里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结果三两下就败下阵了,我在这方面的天赋的确不如你。”
“你不是天赋不如我……”蓝海星脸色有些苍白地道,因为你不是他的猎物。
“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苏至勤将手电筒放到一边,坐了下来。
蓝海星抬起头,略一犹豫才开口道:“十年前,有关解离症,人格分裂的病历。”
“解离症啊,这可不多见,以前在学校里倒是听教授说过咱们柳院长遇到过一例。”
蓝海星抬起了头:“你说柳院长遇到过一例,教授有说过是什么样的吗?”
“没有,教授对那个病历很感兴趣,但柳院长不肯把病人的信息透露给他。我倒是觉得院长这事做得对,人不是东西,再有研究价值,也要先遵循人性的基本原则,你说对吗?”
蓝海星低头“嗯”了一声,她眼帘动了一下,突然放下手中的病历,把另一摞病历拖了过来。
那摞病历包得特别仔细,每一本病历本上都有柳如松三个字圆润的签名。
蓝海星快速地翻过去,突然间她的手一颤,身旁堆积如山的病历本便顷刻间都倒了下去。
“怎么了?”正在翻阅病历本的苏至勤不禁抬头问道。
蓝海星看着那份打开的病历,纸张已经变得微黄,炭黑的字迹也因为时间而淡化,但那个名字却清清楚楚地映入她的眼帘:连幼绿,因失语症入院治疗,病情特征描述为疑似身份识别障碍,多重人格。
蓝海星的目光落到了旁边的照片上,上面的少女面目稚嫩,有些陌生,但那双在泛黄照片上对视着蓝海星的眼睛,却让她内心的答案恍然而出。
她拿起病历本,扶着旁边的办公桌缓缓地站了起来,苏至勤在背后喊她,她都好像没听见。
她只是拿着那份病历向前走着,尽管不知道去哪里,她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漫无边际的夜色当中。
天地仍是那么空旷,尽管她找到了过去。
很多、很多不解的细节忽然都明了了。
为什么她明明记得关了门,但小雪还是跑到外面去了,为什么她总在一段时间里感到昏昏欲睡,并且忘记一些事情,为什么傅识总对她欲言又止,为什么他要派王小璐盯着她,防止她去305。
因为那里曾是她的病房,因为在她的医师外表下,藏着一个病人。
因为即使她长大了,改变了那么多,变成了蓝海星,变成了蓝医师,但她却仍然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那就是——她仍然是连幼绿。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傅识拉住她喘气道:“我刚才听护士说你回来了!都没事了吗?”
蓝海星抬头看着他,他高高的眉骨下,眼神深邃,气质端正而方雅,尤其是他身上的白大褂衬着夜色,像是黑暗里最明亮的光。
“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没有。”蓝海星转过了头。
“真没有提什么其他的事情?或者有关……白弈的?”
“为什么你会认为同他有关?”
傅识面带忧色地道:“有些事我没法跟你说……”
“没法跟我说,我还有一个名字。没法跟我说……我还叫连幼绿,对吗?”蓝海星打断了他的话。
傅识的头猛然抬了起来,他涩然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蓝海星拿起手里的那份病历:“我们认识的时间……不是四年对吗?”
傅识将手放到病历上,好像瞬间十几年的时光都在脑海里淌过,以至于他的语调都有些吃力:“十二年前,我还在榕城实习,有一天院长问我,是不是懂哑语……”
“哑语?”
“院长说,那个病人不愿意说话,所以他需要一个人去教她哑语,用来交流沟通,那个人就是你……”傅识低头道,“也许确切地说,是另外一个你。”
蓝海星说道:“十年前你教了我一遍哑语,十年后又教了一遍。”
傅识苦笑道:“是这样,你来应聘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其实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再为过去而困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