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杜春晓不是去秦家厨房蹭饭,却是去了佛堂,还未踏进门里,已听见蹊跷的啪啪声。管家面色煞白地站在门槛里侧,一见她便上前拦住,只说夫人有要紧事在办,暂不见客。
“那好,我等一歇过来!”她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响,盖过了那些迟缓又沉重的啪啪声。
话音刚落,那动静果然没了,只听得烛火微光里传出一声:“叫她进来。”
管家忙侧身让路,杜春晓方才看清里头的一切,林氏坐在贡桌右侧,手边放一枚长方油亮的玉石镇纸。花弄影背对杜春晓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
“先回去吧,依侬个身份,进佛堂本来就不——”
林氏的“妥”字还未出口,花弄影已迅速站起,板着脸转身往门口走去,左肩和杜春晓的手臂擦过,丝绸发出一抹恨恨的尖叫。
“你看,这些小的若不教训,就是这样的德性,尤其这种广东仔,一点不像腔,杜小姐莫要见怪。”
一番话,林氏说得字字切齿,就是要让还未踏出门槛的花弄影听到。所幸对方似是不愿计较,只顾放快脚步逃了。
杜春晓一时亦不知要如何应对,只好讪讪笑着,林氏让坐,方坐在一侧的酸枝椅上。
“夫人,今朝过来,只想问一桩事体,就是那其他几房太太都见过的鬼,你可有见?”
“哼!”林氏一张脸即刻阴下来,唇角刀刻一般生硬的笑纹也更深了些,“那几只贱屄的话哪里能信?纵有鬼,我有如来护身,妖魔都不敢接近的。”
“夫人,话不能讲得太满啊,有些事体还是要走着瞧的,几位姨太太也不是一朝同时遇鬼,可是这个道理?”
“杜小姐这话讲得奇了,听闻你也是成日里拿一副西洋牌揩人家便宜,倒教训起我来了?”
一句话,竟把杜春晓的话活活堵了回去,也不晓得要怎么辩,于是寒暄了几句便走掉了。回到家里头,劈头便对夏冰讲了一句:“这家的大太太早晚要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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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鬼出没的秦公馆,夜里便显得格外安静,因众人都躲在自己屋里不敢踏出半步,几个娘姨和男仆倒也便宜了,主子歇得早,他们就变着法儿聚在管家房里赌牌九吃果子,不亦乐乎。
月姐当下已赢了几个大洋,正得意着,管家便挑唆众人要她请客,她嗔道:“请你娘个屄客!前两日撞鬼吓煞我了,今朝好不容易有点转运,侬倒来敲我竹杠咧!”
管家知她平素小气,忙把酒杯端到她嘴唇上,笑道:“各么侬就多喝一点,让其他几个也赢点回转呀!”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管家见玩得尽兴,干脆命一个小厨子去把各房守夜的下人都叫了来玩,一时间场面闹猛无比,满屋子都是听牌声与吆喝声,酒气熏红了每个人的面孔。
林氏还在阴笃笃的佛堂里,她不喜用电灯,然而几个佛灯还是点得通亮,玉佛亦在暖融融的光线里睁着一双眼,呆呆望向远处。她坐在这里,便似主宰了自己的世界,系秦亚哲从前赋予她,如今又悉数夺走的,所以除了向佛,她已不知要如何生活。她始终记得毕小青在消失以前,从未进过这佛堂半步,她每每唤她,都是娘姨过来通传一声,讲她身上不方便,来不了。所以那把镇纸,从不曾沾过她的细皮嫩肉。而另外几个,又是异常地听话,被打被骂从不哼一声,事实上,每每拿起镇纸,她反而是最怕的那个人,怕她们突然奋起反抗,还怕她们一个转身便去跟秦爷哭诉,将她的最后一片天地都摧毁。奇怪的是,她们竟是那么听话,与毕小青对她公然的蔑视有天壤之别……
想到这一层,一股绵软的阴霾缓缓擒住了她,她站起身,意欲停止《金刚经》的抄写,活动一下筋骨,立直后却又马上坐下,因两只脚都是麻的。于是又静静坐了一会儿,双肩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提拎,似乎有一双手正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拉起……
她以为是有些乏了,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肩膀,却不料触到的不是肩,而是一块手骨,如镇纸一般冰凉硬实的触感。她当即头皮如炸开一般,嘴里不停念“阿弥陀佛”。
“呵!”
那只手骨的主人好似在她耳边笑了,她只得慢慢站起,心里却没有一丝想逃的意思,因知道大抵是逃不掉了。从前嘲讽那三个小妾的刻薄话,如今正一字一句向她传来。
“呵!呵呵!”
那声音更真了些,她的佛也正在身后瞧着,目光空远,毫无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