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非也。大人,这是鹿颈肉,最精的部分也仅此一块而已。陛下本来的意思是送猪颈肉,不过猪颈肉如今遍地都有,故而专猎了一头鹿,以鹿颈肉赠给您。”神官道,“陛下说您会懂,臣便退下了。”
玉玟探头探脑地问:“啊?什么?知道什么?玟玟也想知道。”
明慎却怔了怔。
案板上的肉还带着血水,他自小厌恶荤腥,更不喜欢生食,去菜市场买菜也要退避三尺,此刻却十分奇异地没有生出反感来,只是看着看着就脸红了。
他跟着霍冰读过史书杂谈,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数百年前,王朝初具雏形时,肉是非常难得的东西,皇帝出巡,有百姓进献一头猪,也要将最肥美的一块颈子肉进献给皇帝,而其他人不敢染指。
“元帝始镇建业,公私窘罄,每得一豘,以为珍馐。项上一脔尤美,辄以荐帝,群下未敢先尝,于时呼为“禁脔”,这便是禁脔一说的来源,虽然如今人们提起来,总是不免带着点狎昵和讥讽的意味。
明慎感到一道带有深意视线投在自己身上,于是顺着溪流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了玉旻含笑看着他。
二人的位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刚好在一段弯曲溪流的头和尾,其中无人阻挡,只有茂盛的竹林,明慎抬头便能看见玉旻,却看不见他身边聒噪的大臣。按规矩,他应当去下游最末尾的地方喝几分残羹冷炙,但程一多却直接把他和玉玟领到了这里,旁侧只远远地坐了几个女官和官阶不高的讲学翰林,看上去仅仅是为了陪伴公主,故而有了离玉旻这么近的资格。
玉玟还在叽叽歪歪,努力戳他,央求他:“见隐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嘛,你快告诉玟玟,你不告诉,玟玟今晚就会一直想这个了,睡不好觉的。”
明慎咳嗽了一声,道:“您长大了就知道了。”
“啊,我知道了,反正皇兄总是翻不出来新花样,送来的肉想必也是什么最珍贵的部分之类,大概意思是你是他珍惜的宝贝什么的,哼,见隐哥哥,你不要被皇兄骗过去了,他这个人是个闷葫芦,你一定要让他亲口对你说才好。”
玉玟说着开始自己学着烤肉玩,又勒令宫女太监不许靠近。明慎怕她被热油灼伤,于是赶紧起身动手,指导、看护着她,这么一忙,也没有功夫去瞅玉旻了,偶尔在忙活的间隙往上看一眼,却见到玉旻也不再看他,而是跟其他几个老臣谈笑风生。
比起上个月,明慎在朝会时见到的剑拔弩张,两派分庭抗礼的阵势,如今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玉旻明显变得更加自在、更有威势,大臣们对他的敬重和畏惧也越来越明显。
他请假一个月余,对宫里事的事没怎么听说。回宫之前,霍冰除了让他好好陪伴小公主以外,还大略提了提最近玉旻的动作,明慎此刻想起来也有些模糊,只大略记得霍冰道:
“上回你和王大人送美人被罚的事,虽然在外看来这是咱们陛下为人正直,且爱重王跋,但有张念景那个老狐狸在,也会知道这一拳是打在了棉花上。他们后来还送了不少东西,什么神兽白龟,东瀛麒麟等等……陛下都是偶尔收偶尔不收,态度叫人捉摸不定,他们这下也没办法了。”
“再就是废除童子科一事,此举一出,天下文人才子欢呼雀跃,才子纷纷写诗称颂陛下圣明,要参加科举的考生也是高兴死了,童子科的名额没有了,便多匀出来给正经科考,总是机会。不要小瞧文人的威力,那些人都是一首诗惊一座城的才子,他们怎么说,大致也便是天底下人会怎么说了。”
“除此之外,禁军统领换人了,玉林尉将军受贿被弹劾下狱,江浙巡抚、两广总督换了人,六部中有几个看着也要下台了的样子,从此陛下身边无懈可击,整个天下的民、兵都在彻底掌握在他手里,张念景除非造反,又要怎么去与现在的陛下抗衡呢?更何况,他若是造反,于礼义不合,我相信他也不会那么傻。”
“总而言之,你不必担心,你的陛下比你想象得能干得多。”
明慎回想着霍冰的话,又看见宫人送来了新鲜的河虾,去筋剥皮,放在炭火上炙烤,仍然时不时地跳动一下,把旁边的小公主吓得一跳。
……大势已去,可那些人会不会也想炭火上的鱼虾,拼着最后一口气,最后挣扎一下呢?
明慎仍旧有些担心。
越是到事件末尾,越是让人提心吊胆,正如他们当年的最后那两年,有任何一环不成,那么便将前功尽弃。
他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道:“虽然我不是很聪明,也不是很能干,但是好在旻哥哥和哥都很聪明,我听他们的话,到时候如果需要我,指哪里,我打哪里就是了。”
食物烤得差不多了,玉玟矜持地只吃了一点,说是要在人前保持淑雅。剩下一大堆吃不完的、香喷喷的烤肉,明慎有点犯愁,最后思考了半天,决定一会儿打包送给神官。
唯独那一整条鹿颈肉,他完完整整地吃掉了。尽管后来有点撑,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入夜后,玉玟乖乖跟着自己的女官去睡觉了,帐篷离他们不远。明慎正想着今夜要不要也去玉玟帐篷外守着的时候,便看到他拜的师父乌云雅政带着人过来了,过来的还有一大群禁军守卫,于是也放了心。
神官也跑过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道:“没人愿意和我一起住,都说我太聒噪,明大人,要不咱俩挤挤?我聒噪,您内向,咱来绝配!”
明慎:“……你过来罢。”
神官就乐颠颠地卷了铺盖过来,晚上时又出去了,说是要帮忙卜测第二天围猎的地点。帐篷里顿时又清冷了起来。
明慎想着玉旻今天早晨说的让他晚上过去找他的那些话,挣扎了半天后,还是找人问了路,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向了玉旻的营帐。
营帐中值守森严,守在门前的玉林尉将军有些面生,明慎正在猜测他是否就是霍冰提到的那个新上任的将军时,便见到那位将军主动对他行了礼,像是认识他一般让出了道。
他便知道,此人也是玉旻的心腹之一。
他也认认真真行了礼,又小声道了谢,而后走了进去。没料到他刚一抬眼,便见到一位衣着不整的美人含羞带怯地从明黄的帐篷中跑了出来,看那扁平的胸脯和骨架……还是个清秀少年。
明慎的脚步微顿。
玉旻紧跟着出现在帐篷边,神秘莫测地看着他:“爱卿,你怎么来了?”
明慎瞅了瞅那清秀少年离开的方向:“您白日……叫我此时过来的。您说会告诉臣问题的答案。”
玉旻闲散地道:“哦,那朕不记得了,爱卿请回罢。”
明慎又瞅了瞅外边,那个离开的少年已经看不见人影了。他于是抚了抚袖子,俯身拜道:“那好,臣告退——”
转身还没走出几步,就被玉旻一把拉回来,塞进了帐篷里。
玉旻把他抵在角落里,扣着他的下巴,眼神带着些许的愠怒:“你这个人,连吃醋也不会吗?”
明慎望着他笑:“陛下,那人出去时衣衫散乱,唯独鞋齐整有序,若真是被我打搅了好事,显然不至于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您向来是最爱干净的,又怎么会准人不脱鞋便爬上龙榻呢?”
玉旻瞅他。
明慎又小声道:“您找人来演戏便演戏罢,还故意留这么大的破绽,生怕人看不出似的……”
“是,朕是怕你看不出,你看不出了,回头又一声不吭地跑了,朕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哄。”玉旻拉着他坐下,拉着他靠在自己怀中,低声道,“朕好想你。”
明慎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地抬起头,在玉旻下巴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这个举动似乎立刻催动了玉旻,年轻的帝王提着他,把人放在榻上,而后整个人压下来,吻得缠绵又温柔,吻得明慎眼中泛起迷蒙的水光。他把人紧紧地圈在怀里,压得死死的。
每到这个时候明慎就乖得不像话,越发能激起人的占有欲,想要欺负他,直让人欺负得哭出来。玉旻扣着他的腰肢,低声问:“……怕不怕?”
明慎眼睛水润润的看着他,清澈得正如他在林间看见的梅花鹿,也像宫中圈养过的一只幼年的小麝。他摇摇头,歪头道:“不怕的,旻哥哥。”
玉旻笑了笑,哑声道:“……不怕就好,上回你忘了,这回要仔细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