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想起了这桩往事,却仍然没弄明白李世民旧事重提的目的,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陛下,既然天下各姓皆已重新排定,如今朝野皆以当朝衣冠为尊,何故还要打压当年的江左士族呢?”
“问得好!”李世民朗声道,“朕今日一大早便召诸位入宫,就是要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待朕说完,你们心中便自有答案了。”
听皇帝这么一说,房玄龄等三人顿时好奇心大起,都睁大眼睛看着他。
“诸位可知,当年王羲之在兰亭会上干了一件什么事情?”李世民卖了个关子。
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早已从李世民这里得知了一些《兰亭序》的秘密,所以并未很诧异,只是不知道李世民此刻要说什么。岑文本则自始至终均未参与此事,自然一无所知,便答道:“回陛下,据臣所知,兰亭会是一代书圣王羲之主持的一次文人雅集,陛下最推崇的千古名作《兰亭序》,便是王羲之在此会上以蚕茧纸、鼠须笔挥毫而成。此乃天下共知之事,臣实不知陛下此问何意。”
“嗯,朕原本也跟你一样,以为兰亭会只是王羲之召集一帮文人雅士喝喝酒、作作诗而已,可是,朕被骗了,你们也被骗了,数百年来,全天下之人都被骗了!”李世民道,“事实上,王羲之就是在这次兰亭会上,成立了一个规模庞大的秘密组织——天刑盟。”
此言一出,尽管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已经略有所知,还是感到了惊诧,而岑文本更是瞠目结舌,完全反应不过来。
接着,李世民便把辩才告诉他的有关天刑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在场三人。
“现在,想必诸位已经明白朕的心思了吧?”
三人暗自揣摩皇帝的意图,心下已然明白,皇帝显然是准备出台一些强力举措打压旧士族,迫使隐藏在江湖中的那些天刑盟分舵现身。但房玄龄和岑文本都没有开口,因为揣摩圣意终究有些敏感,所以他们打定了主意,只等皇帝下旨,他们执行便是。只有长孙无忌多了一层外戚的关系,这种时候由他接话最合适,便道:“敢问陛下,欲对哪一些士族采取行动?”
“王、谢、孙、袁、庾,以这几大旧士族为主。另外,凡是当年参与兰亭会、至今仍有一定势力的大族,都有必要加以敲打。”
“那,不知陛下准备采取什么举措?”
“这就是朕找你们来的原因。”李世民道,“都说说,该怎么做,才能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既把那些天刑盟分舵都逼出来,又不至于惊扰天下,坏了我朝海晏河清的局面。”
房玄龄和岑文本仍然保持着沉默。
长孙无忌略加思忖,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以王、谢为首的士族后人,虽经两晋南北朝以来的数百年离乱,但余势未衰,至今经营工商、家道殷实者仍为数众多,有不少人甚至家财亿万、富甲一方。常言道财大者气粗,天刑盟之所以能在隐秘状态下延续至今,且仍然有能力暗中作乱,其主要缘由,便是背后有丰厚财力为其后盾。倘若朝廷有的放矢地颁布一些法令,遏制这些士族之经营活动,打击其获利丰厚之产业,定可收釜底抽薪之效——一旦财源枯竭,这些潜伏的黑势力必然会浮出水面,到那时,陛下便可从容出手,将其一网打尽!”
李世民频频颔首:“不错,是个好办法!”
房玄龄和岑文本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却仍缄口不言。
长孙无忌得了赞许,微露喜色,更趋一步道:“除了釜底抽薪、断其财源之外,臣还有一策,不知当不当讲。”
“讲!”
“是。以臣看来,倘若将这些世家大族看成一棵树,那么数百年来之时势变迁,正形同四季之递嬗。如今此树虽历寒秋严冬,枝叶大多枯萎凋零,却仍复屹立不倒、生机未绝,原因究竟何在?其一便是臣方才所言,雄厚之财力恰如硕大之躯干,足以令其承受风刀霜剑之砍斫,但仅有躯干是远远不够的,还须有隐藏在土壤之下的深厚根系,方能维持其生机。而臣以为,这些士族之根,便是两个字:文脉。”
长孙无忌故意顿了顿,暗暗玩味了一下李世民聚精会神、眉头微蹙的表情,不禁对自己今日的表现颇有几分自得,旋即接着道:“何谓文脉呢?古人言:遗子黄金满籯,不如教子一经。这些士族向来以诗书传家,其先人教给子孙后代的,又何止一经两经?故而臣以为,江左士族数百年来之所以生生不息,根源便是在其传承不绝之文脉……”
“无忌,”李世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有什么法子不妨直接说出来,不要扯得太远。”
“是,臣这就要说到重点了。”长孙无忌微觉尴尬,咳了咳,接着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广开科举取天下士,使得无数寒门子弟拥有了公平、公正的上升之阶,此乃陛下泽被群生之盛德,亦我大唐万千子民之大幸!然则臣也发现,这十数年来的科考,寒门庶族录取的比例,还是远远低于世家大族。个中原因,首先便是臣方才所言之‘文脉’:士族子弟,家有藏书学有良师,在科考应试中自然优势占尽;其次,一旦科举及第,旧士族凭其家族郡望和官场人脉,又能在此后的吏部诠选中帮子弟请托钻营,快速获取官职。据臣所知,以王、谢为首的江左士族,这些年经由此途入仕为官者不在少数。故臣之第二策,便是请陛下以维护公平、公正为由,下旨严查近年入仕的士族子弟,若涉嫌请托钻营者,便予以贬谪黜落;今后科考及诠选等事,亦复从严审查遴选。如此一来,便能阻断江左士族的上升之阶,令其再无出头之望。他们若不愿坐以待毙,必会铤而走险,自动暴露。届时,陛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一一剪除。”
长孙无忌一席话说完,大殿上陷入了沉寂。房玄龄和岑文本显然对这个办法不敢苟同,但皇帝尚未表态,也不便立即反驳,只好一边偷眼观察皇帝的神色,一边怀着复杂的心思继续保持沉默。
李世民听完,脸上的表情居然没什么变化。长孙无忌暗暗瞄了几眼,心中顿时有些忐忑。片刻后,李世民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并不看长孙无忌,而是对房、岑二人道:“二位听了这么久,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房玄龄终于没能忍住,俯首一揖,道:“回陛下,臣以为长孙相公第一策尚无不可,然第二策却有待商榷。”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说说你的看法。”
“我朝一向吏治清明,虽说吏部选官不乏请托钻营、贪赃纳贿之事,但终究是少数,若以此为由全面打压江左士族,恰恰违背了我朝公平、公正的取士原则,一来恐人心不服,二来有损朝廷威信。另外,此议若行,臣担心主事之人借机打击异己、结党营私,亦恐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相互攻讦。若此,必致朝纲紊乱、天下不宁,故臣以为不妥。”
长孙无忌闻言,颇为不悦,正欲出言反驳,却见皇帝悄悄用眼神制止了他,便强忍下来。李世民看着房玄龄,轻轻一笑:“玄龄啊,你怕有人借机结党营私,此虑甚是!朕坐在这方御榻之上,每日所虑,恐怕没有比之更甚的了。不过,话说回来,臣子若存了私心,何时不可结党?何事不能营私?不说别的,就说这几年有目共睹、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吧,依房爱卿看,在这件事上,大臣们有没有结党营私呢?”
房玄龄一怔,心中立时生出不祥的预感。皇帝忽然把话题扯到这上面,绝对不是无意的,可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回陛下,此事臣从未虑及,亦鲜少关注,故不敢置喙。”
“从未虑及?鲜少关注?”李世民呵呵一笑,“不会吧?据朕所知,你家二郎不是跟青雀走得很近吗?莫非你想告诉朕,他们在一起从来只谈风月,不问国事?”
“这……”房玄龄的神色隐隐有些慌乱,“回陛下,犬子与魏王殿下自小便是玩伴,他们在一起谈些什么,臣虽不知情,但臣相信,犬子定然不会涉足夺嫡之事……”
“是吗?你就这么有把握,你家二郎决然不会涉足夺嫡之事?”
“臣……臣担保,犬子他……他没有这个胆量。”
“他没胆量,可你有啊!”李世民敛起笑容,身子微微前倾,“房爱卿,其实你也别急着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朕知道,满朝文武介入夺嫡之争的人多的是,绝对不止你们父子二人。以朕看来,如今我大唐朝廷,可谓是‘文武之官,各有托附;亲戚之内,分为朋党’,大臣们老早就都选好边、站好队了。房爱卿贵为百僚之首,应该比朕看得更清楚吧?”
房玄龄的额头上早已是冷汗涔涔,却又不敢伸手去擦,神情极是狼狈。
长孙无忌看在眼里,心中不觉生出阵阵快意。
其实他和房玄龄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反而有多年共事之谊——早在李世民跟随高祖起兵打天下的时候,他们二人便是李世民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后来又在玄武门之变中一起辅佐李世民夺嫡继位,一路走来也算和衷共济、志同道合。然而,恰恰因为二人都是资格最老的功臣元勋,所以近来便暗暗形成了角力之势。毕竟一山难容二虎,随着大唐国力的日渐强盛,谁最终会成为贞观一朝的首席宰相而名垂青史,就成了二人心中最大的念想。加之眼下又处在夺嫡的节骨眼上,长孙无忌一心想拥立李治,自然对拥护李泰的房玄龄父子心存敌意。今日皇帝借着讨论士族之机突然对房玄龄发难,虽然令长孙无忌有些始料未及,但却是他一直暗暗期盼的事情。
此刻,房玄龄已经不知如何答言,只好扑通一下跪伏在地,颤声道:“臣细行不检,教子无方,有负圣恩,实不堪为百僚之首,还请陛下恩准,即刻罢去臣之相职。”说完,双手微颤地取下乌纱,然后端端正正地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岑文本没想到这场廷议居然会引出这个结果,慌忙躬身道:“启禀陛下,房相公虽细行不检,然大节无亏,若遽然罢职,恐人心不安,还望陛下念其有功于朝,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罢职?朕说过要罢他职了吗?”李世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御榻上,“你也看见了,这是他房玄龄自己想撂挑子嘛,朕还在寻思怎么挽留他呢。”
房玄龄闻言,越发窘迫:“陛下,臣犯了大错,不敢再贪恋禄位,只求早日致仕、闭门思过,万望陛下成全!”
“玄龄兄,”长孙无忌不咸不淡地发话了,“圣上是就事论事,又没说要责罚你,你何必反应这么大,动辄就请辞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房玄龄当然知道长孙无忌是在猫哭耗子,遂无声冷笑,也不答言,只坚决地把乌纱又举高了一些。
“房爱卿,你真的想回家闭门思过吗?”李世民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