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1 / 2)

此时,辩才已经用方觞开启了第二扇铜门,手法跟之前一模一样。门开后,眼前出现了一间四四方方的墓室,只见门对面的石壁上凿了一个佛龛,里面供奉着一尊三尺来高的地藏王菩萨的石雕立像,底部是一个双层莲花座,上层座沿刻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下层刻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萧君默环视整间墓室,发现除了这尊菩萨像之外别无他物,不禁有些纳闷:剩下的那枚角觞要做何用?真迹和盟印又藏在何处?

楚离桑等人也疑惑地看着辩才。

辩才看出众人的困惑,淡淡一笑,走到石像前,跪下去拜了三拜,然后起身,把手伸到了莲花座的后面。也不知他在哪里动了一下,便听得一声闷响,下层莲花座居然动了起来,接着慢慢向左移开。

萧君默和众人都大为诧异,本以为最下层的莲花座肯定是承重用的,没想到居然可以跟上层莲花座和整尊菩萨像分离。萧君默举着火把探头一看,才发现菩萨像和上层莲花座的后部其实是与后面的石壁连成一体的,怪不得不需要承重。如此出人意料的设计,足以看出当初王羲之为了藏匿《兰亭序》和盟印是何等煞费苦心。

莲花座完全移开之后,底下赫然露出了一个洞口。辩才一弯腰,从里面费力地抱出了一口长方形的盝顶铜函。萧君默连忙帮他把铜函一起放在地上,然后便看见函盖上铸刻着五个字“三觞解天刑”,且文字的边框正是六角形。

毫无疑问,这只铜函需要的钥匙便是角觞。

方才萧君默一直在想,《兰亭序》中只有两个“觞”字,那么第三个“觞”字取自何处?现在终于知道了,最后这个“觞”字便出自王羲之的五言诗。也就是说,王羲之在兰亭会上一共写了五六百字,其中不多不少就写了三个“觞”字,两个出自《兰亭序》,一个出自五言诗,写法和字形各有不同,然后用这三个字分别铸刻了三觞。

辩才取出角觞,仍按相同手法,将阳刻的“觞”字扣在阴刻的反写“觞”字上,接着用力一摁,又向右旋转了一圈,函盖便啪嗒一声打了开来。辩才掀开函盖,深吸了一口气,萧君默等人都拿着火把围过来,只见铜函中铺着好几层的五彩绢帛,想必真迹和盟印便包裹其中。

辩才环视众人一眼,然后郑重其事地掀开一层层绢帛,从中取出了一只完整的青铜貔貅。但见貔貅的身体左侧刻着“天刑”二字,右侧刻着“之觞”二字,这便是天刑盟的盟主令牌了。接着,辩才又取出了一只黑色帙袋,忽然抬头对众人道:“把火拿开一些。”

萧君默等人连忙将火把拿远了些。

辩才凝视了一会儿帙袋,才慢慢解开袋口,从中抽出了一卷法帖,法帖以暗黄色云纹绢帛裱褙,看上去庄重而古朴。然后,辩才解开卷轴上的丝绳,怀着异常肃穆的神色,缓缓将字帖展开——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的庐山真面,就此袒露在萧君默和众人面前。

看着那一个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文字,领略着这位书圣纵横恣肆、遒媚飘逸的笔意,萧君默仿佛看到了逸兴遄飞的王羲之正手执鼠须笔,面对蚕茧纸挥毫泼墨的情景,而今上李世民对王羲之书法的评价也在此刻浮出脑海:

详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

除了欣赏书法之美,萧君默最关注的,莫过于真迹中那些洋洋洒洒的“之”字。事实果然不出他当初所料,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所写的二十个“之”字,的确个个不同!按萧君默之前的推测,冥藏很可能是因为手中没有各分舵的阴印,所以才千方百计要找到《兰亭序》真迹,以便用这些不同的“之”字复制各分舵阴印,从而号令它们。所以萧君默当时便已断定,这二十个具有防伪功能的“之”字,很可能就是《兰亭序》的核心秘密,至少也是核心秘密之一。如今看来,这些推断应该都是对的。

见萧君默凝神不语,辩才道:“萧郎,见到千古书圣的墨宝,有何感想?”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萧君默随口吟道,“晚辈觉得,曹植在《洛神赋》中的这一佳句,用来形容书圣的法帖,最合适不过。”

辩才哈哈一笑:“萧郎历经九死一生,护送贫僧至此,应该不只是为了欣赏王羲之的书法吧?”

萧君默也笑了笑,便将此前对《兰亭序》秘密的推测和现在得到的证实一一说了。辩才闻言,不禁笑道:“萧郎果然睿智过人,连这个也能猜到。没错,这二十个‘之’字正是《兰亭序》的秘密之一。也正因此,冥藏才会不择手段想得到它。”

“爹,”楚离桑好奇道,“既然这只是秘密之一,那说明《兰亭序》还有别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辩才瞟了萧君默一眼,微微笑道:“除非咱们选出了新的盟主,爹才能说,否则……这个秘密就只能是秘密了。”

“盟主!”华灵儿忍不住对萧君默道,“你快答应了吧,别再磨磨叽叽了!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能拿出点当仁不让的气概吗?亏我还一直把你当英雄呢!”

“那是你认错人了,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萧君默淡淡道,“更何况,咱们之前在客栈不是说好了吗,取出这两样东西后,便去找袁公望和庾士奇,跟他们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那是你们说的,我可没答应。”华灵儿翻了下白眼。

萧君默忽然想到了什么,便没再理她,对辩才道:“法师,关于天刑盟,晚辈还有一些疑问未解,不知您能否赐教?”

辩才一笑,撩起衣袍下摆,竟盘腿坐在了地上:“萧郎,怎么说你现在也是新盟主的候选人,本盟的事情,理应让你知道,还说什么赐教不赐教呢?”

“那就多谢法师了。”萧君默也跟着席地而坐。其他三人见状,也都围着铜函坐了下来,无形中便坐了一圈。

“萧郎想从哪里问起?”

“万事皆有缘起,就请您从头开始吧。”萧君默道,“首先,晚辈最想知道的是,王羲之为何要成立天刑盟?”

“萧郎熟读史书,应该也知道,晋穆帝永和九年,正是东晋王朝内忧外患之时,外有强敌窥伺,内有将相争权,王羲之虽任会稽内史、右军将军,且心忧天下,但对时局却是有心无力,遂借兰亭之会,召集当时各大士族代表,商议如何拯救天下。而最核心的议题,便是讨论是否建立一个不为朝廷控制、不被权力斗争左右,又能暗中守护天下的秘密组织。所幸,此议得到了大多数与会者的支持,于是天刑盟便应运而生了。”

辩才所言,与萧君默此前在秘阁查阅史料时所做的判断完全一致。然而,天刑盟成立之后,究竟做了哪些“守护天下”的事情,萧君默却一无所知。想到这里,他当即提出了疑问。

“晋孝武帝太元八年,东晋与前秦爆发了淝水之战,想必萧郎耳熟能详吧?”辩才反问。

“当然。”萧君默道,“这是历史上一个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东晋仅以八万兵力,大破前秦苻坚号称百万实际亦有八十余万之大军,令前秦元气大伤,随后乘胜北伐,一举收复黄河以南的大片故土,堪称挽救晋室危亡的关键一战。”

“没错。那萧郎应该知道,东晋一方指挥此战的人是谁吧?”

“是谢安、谢玄叔侄。谢安是后方主帅,谢玄是前方大将。”

“那你知道,除了公开身份之外,谢安、谢玄叔侄是什么人吗?”

萧君默不假思索道:“谢安既然参加了兰亭会,并且作了诗,那自然是天刑盟的人。”

辩才点头:“兰亭会上,谢氏家族成立的分舵,名为羲唐,谢安便是首任羲唐舵主,谢玄是羲唐右使。淝水之战爆发时,王羲之已去世二十多年了,所以当时天刑盟的实际决策者,便是谢安。”

萧君默恍然:“如此说来,淝水之战的胜利定然与天刑盟有关了?”

“正是。毫不夸张地说,倘若没有天刑盟,淝水之战绝对是另外一种结果。”

萧君默少时读史,便对淝水之战印象深刻,同时也发现其中有不少事情难以用常理解释,现在知道有天刑盟参与其中,那么一切谜团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辩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于这段历史,萧郎是不是曾有许多疑问?”

萧君默点点头:“晚辈当初读史,读到这一段时,的确疑窦丛生,首先感到疑惑的,便是谢安在战前的态度。据说当时前秦大兵压境,建康震恐,可谢安在大战前夕却气定神闲、泰然自若。谢玄前去请示这一仗该怎么打,他只说了四个字:‘已别有旨。’当时我就看不懂谢安这话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他面对强敌为何如此镇定。现在看来,谢安显然已经将天刑盟秘密部署完毕,才会如此从容。‘已别有旨’的表面意思是朝廷已有另外的旨意,但真正的含义应该是在暗示谢玄:他已经对天刑盟做好了安排。之后,谢安又故意离开京师建康,跑到了山中别墅,据史书称是‘亲朋毕集’,并与友人下围棋赌别墅。依照常理,这也是无法解释的。大战在即,你却在山中呼朋引伴,聚会赌棋,这像什么话?可现在就解释得通了,谢安此举,显然是把天刑盟下属各分舵的舵主召集到一起面授机宜。之所以离开京师跑到山里面去,正是为了避开朝廷耳目,而所谓‘围棋赌墅’,也是掩人耳目之举。”

辩才闻言,微笑颔首。

楚离桑、华灵儿和米满仓虽然对历史不熟,但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萧郎,你这些分析,都与事实相符。”辩才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疑问?”

“当然有。”萧君默接着道,“我的第二点疑惑,便是淝水之战中,东晋一方的战术。据史书称,当时前秦大军紧逼淝水西岸列阵,与晋军隔岸对峙,谢玄却派人去对秦军前锋主将即苻坚的弟弟苻融说,请秦军往后退一点,晋军要渡河与他们在西岸决战。这从兵法上来讲,显然是犯了大忌。其一,由于秦强晋弱,秦军的战略肯定是力求速战,而晋军的最佳战略应该是避敌锋芒,坚壁清野,利用淝水天险与敌人打持久战。可事实恰好相反,谢玄居然主动求战,这完全不合常理,令人匪夷所思。其二,历史上很多战役,都是趁对手‘半渡’之时发动攻击,从而取得胜利。苻坚和苻融正是打算采取这个战术,才会同意谢玄要求,主动后撤。照理说如此一来,晋军渡河渡到一半,秦军完全可以发动攻击,落败的肯定是晋军一方,可最后的事实又恰好相反:谢玄居然率领八千骑兵成功渡过了淝水,并一举击溃秦军,还斩杀了苻融。如此轻而易举便赢得了胜利,看上去也太奇怪了,总让人感觉很不真实,倘若不是史书所载,我恐怕会认为这是个杜撰的故事。”

辩才呵呵一笑:“那萧郎是否还记得,有哪些具体细节让你感觉像是杜撰?”

萧君默回想了一下,道:“我记得,史书说到秦军后退的时候,用了这么八个字:‘秦兵遂退,不可复止。’意思就是秦军主动后撤的时候,忽然就乱了,而且乱得一发不可收拾。这样的记载就很可疑,秦军既然是主动后撤,苻融也不是等闲之辈,岂会一撤就乱了呢?”

“是,萧郎的怀疑很有道理,现在贫僧就可以给你答案:秦军之中,其实早就打入了天刑盟的细作,而且人数不少,所以虽然苻融是主动率部后撤,但关键时刻却被潜伏的天刑盟成员打乱了阵脚。正是因为谢安早就埋下了这颗棋子,才会授意谢玄主动邀战。若非如此,便真如你所说的,犯了兵法之大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