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过了曲桥,老远就可望见霍方一个人背身站在廊下,像是在自己必经之路等着似的,素弦心想避是避不开了,脚步犹豫间放得很缓,忽一扬头,只见裔凡一袭纯黑大衣,风尘仆仆地从外面,便摆了一副亲昵笑容迎上前去,裔凡望见了素弦眼色一亮,两人亲热地说了几句,便并肩往东院去。裔凡看见霍方,便停了步,问道:“晚间宴请龚局长,准备得怎样了?”
霍方沉稳答道:“一切如常,请大少爷视察。”
裔凡道:“不必了,我今日手头事情还多,这些事便全权交予你了。”
素弦唇畔含笑,望了霍方一眼,道:“是啊,霍管家办事,一直都很妥帖。”那眸光里却隐含一丝深意,似是在示意他切勿轻举妄动。
霍方虽然急切想知道咏荷的事,也只得颔首道:“是,小的知道了。”
二人回到卧房,素弦接过裔凡的大衣挂到架上,笑问道:“你去了这么久,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裔凡饮了一大口茶,道:“我是去见你哥哥了。”见她明显讶然,又道:“对不起,素弦,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正在斟茶的青苹当即抬眸看了素弦一眼。素弦急于知道原委,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当下屋里无人,便问:“裔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前几日钱庄周转困难,急需大量的现洋,难道我哥他借了钱给你?”
裔凡略一点头,“是,你猜得没错。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张兄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筹二十万大洋出来。他既然主动提出,我又正好急需,这笔钱正好帮我解了燃眉之急。”
素弦一惊,二十万大洋?张晋元既然暗中指使秦老板突然大量提取现洋,到头来却又拿钱帮助霍家周转,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一时不解,便问:“我哥他,提出什么条件了么?”
裔凡轻描淡写地道:“我将煤矿股份的百分之十,拿给他作了抵押。”
素弦清楚记得张晋元说过,玉粱山煤矿由霍张两家合资,霍家占百分之四十五,张晋元占了百分之二十,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五隶属临江商会名下,由各零散商户集资。如今张晋元的股权占到了百分之三十,已然与霍家相差不多,原来他真正的意图,竟是在打煤矿的主意。
她心想张晋元此举不够光明磊落也就罢了,这么快便显露了自己的野心,裔凡却又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的要求,这岂不是太奇怪了么?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裔凡看她没有说话,笑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此举太过草率?”
素弦背过身去,仍是锁眉思忖着,觉得有必要探一探他的想法,便道:“这些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只是,你就不觉得我哥这是在趁人之危么?他这么做,连我都觉得过分了。”
裔凡笑了一笑,扶着她的肩膀,温和道:“素弦,这就是生意场,人人都必须以利益为重。明摆着要冒很大风险的事,自然需有代价相抵,这是很正常的。哪怕晋元兄与我是亲戚关系,若他想做顺水人情,我也是不能同意的。”
素弦觉得担心,又问道:“那二十万大洋,还款期限是多少?你打算怎么筹?”
裔凡道:“合同上标注的还款期限是三个月。我想好了,三个月之内,正好有一大笔货款可以回收,还款应该不成问题。”
素弦面上愁云未散,只道:“你有把握就好。”忽的想起什么,又认真地道:“裔凡,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裔凡看她这般慎重的表情不由觉得好笑,说:“你和我之间还讲求不求么?除了星星月亮我摘不下来,其他的随你提。”
素弦并无心与他玩笑,有意压低声音,道:“是咏荷的事。”
裔凡微微一怔,提起咏荷,很容易联想到严肃敏感之事,便道:“小妹她,最近还在和过去那些‘朋友’联系么?真不像话,我要去找她。”说罢便提脚欲出门,素弦赶忙拦住他,“裔凡,你先听我说好不好?青年促进会的人已在上海成立了据点,急需大量的盘尼西林,咏荷请文森特帮忙搞到了一些,可是这种药物管制森严,她没法送到他们手上,走投无路了,这才叫我来求你的。你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找她,我可怎么跟她交代。”
裔凡眉毛紧皱着,想了一下,说:“这事可非同小可啊。”
“话已带到,该怎样决定是你的事。”素弦不再阻拦他。
裔凡缓缓地回过身来:“素弦,你怎么想?”
素弦平静道:“霍氏跟上海那边业务往来密切,几乎每月都有货物运出运回,躲过盘查捎带几盒盘尼西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略微一顿,又道:“只是,咏荷年纪还小,眼下时局又那样紧张,我也不希望她再搅合进去。”
裔凡神色凝重,道:“这也是我心中所想。”
素弦肃然道:“裔凡,总之,你是她的大哥,不管你怎样决定,都是为了她着想,不是么?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裔凡望着她坚定的神情,不觉有股暖流涌上心间,揽了她到怀里,感慨道:“素弦,有你在我身边,此生夫复何求啊。”
这时砰地一响,门突然被推开了,方才谈的是敏感话题,二人都有些惊诧无措,却见家庸举着个红艳欲滴的糖葫芦,不怀好意地眨眨眼,嬉笑道:“我说爸爸和二娘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在房里说‘悄悄话’呢。”
素弦有些难为情,蹲下身去拿手帕擦他嘴角的糖浆,装作生气的样子,训道:“你这个小东西,跑到哪里玩去了,又贪吃!”
家庸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得意道:“下午二叔带我逛庙会去了呢。我想二娘陪我去,可是找不到,爸爸也不在。”
裔凡也凑近了来,慈爱道:“爸爸这不是回来了么,家庸想玩什么,爸爸带你去。”
家庸把脸一扬,小嘴一撅,“我还有半盘围棋没下完呢,我一定要赢过二叔!”说罢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素弦心里仍旧突突跳着,赶忙又追上了他,严肃问道:“家庸,告诉二娘,方才屋外还有其他人么?”
家庸茫然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冲裔凡大声道:“我差点忘了,二叔说有话跟爸爸说呢!”又匆匆跑了过去,拽着裔凡的手,嗔道:“爸爸跟我一起去听雨阁嘛。”
裔凡无奈,只得随儿子去了,见素弦望着自己,眸光里含有疑虑,便宽慰道:“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她心事重重地愣在原地。自从裔风当着他大哥的面逼问了自己,她便觉得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俨然一颗埋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她无论风吹草动都要警觉一番。他兄弟两个又有话要谈,难不成又与玉蔻的案子有关?她明白自己不是在草木皆兵,至少,她认为提防霍裔风这个心思细密的男人,自己并不是小题大做。一旦霍裔风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亮出来指证自己,裔凡还会站在自己这边么?想到这里,心里便不由得一坠。
第八十章 陌路情何限,唯有落花知(一)
晚上霍府在正厅摆下盛宴,宴请龚局长及其夫人,席间觥筹交错,一切如常,素弦有意观察裔凡的举动,见他谈笑风声,应对自如,一颗悬着的心才略微有所放下。
宴席结束后素弦和青苹先回房去,余光里看见裔风后脚也跟了出来,她感觉到他走在自己身后,心里有点不自在,不知怎的便越走越快。穿过花厅的大理石拱门,整条长廊上覆盖着半透明的玻璃顶棚,她穿的是细跟鞋,走在青砖地面上便有了细微的回声,倒像真的有人跟着似的。忽听有人在背后低着嗓子唤道:“二姨娘。”
素弦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却是霍方,便下意识地朝他身后张望过去,霍方觉得奇怪,问道:“有什么问题么?”
走廊里空荡荡的,素弦问道:“你看到二少爷去哪儿了么?”
霍方道:“二少爷自然回他院子了啊。”见她神色不对,又道:“二姨娘今日脸色不佳,难道是身体不适?”
素弦并未答话,吩咐一旁的青苹道:“你先去吧。”又道:“这里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说话的地方,我希望霍管家今后要倍加小心。我并不想让闲人拾去话柄,明白么?”
霍方淡然一笑,“二姨娘,我霍方办事向来妥帖,这不是您的原话么?小的等了大半日,只想知道二姨娘应承我的事,究竟打听得怎么样了?”
素弦心底并不愿让他搅进咏荷的事,却又不得不对他有所交代,略一思忖,轻声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两句话便可说清。你且放宽心便好,咏荷和文森特交流甚密,是为了治好你的手臂。”
霍方明显一诧,“什么,我的手臂?”
素弦面上一抹忧容,道:“她只知道你这手臂是因为她而受伤的,如今竟几乎废掉,她心思单纯,自然过意不去,便时常去找文森特,看看有没有有效的西洋疗法,可以让你的手臂重新活动自如。”
霍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二姨娘当我是三岁小儿么?三小姐既然关心我的手,为何不亲自来与我说,倒搞的那般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