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川眼神似有冷色,临窗瞧着他,生生让他把话咽了回去。颜何如悄悄缩起脚,害怕道:“府君……好?”
姚温玉坐在案侧吃茶,闻言也没看他。
沈泽川微抬折扇,说:“坐。”
颜何如哪敢真坐,他今日就是来请罪的,当下拉了拉椅子,殷切地示意沈泽川先坐。
此刻天正晌午,不知名的鸟蹲在枝丫间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外边热起来就有些燥,是该睡觉的时候。沈泽川没理会颜何如的讨好,站在窗边逆了些光。薄风贴着面颊过,玛瑙珠子似有似无地摇晃,像是春光里荡起的波澜。
颜何如没觉出半点好看,他只看到府君眼神可怖,不开口压得他快站不稳了。
沈泽川这人吧。
颜何如努力跑神,腹诽着。
对他一旦生出了畏惧,就会觉得这美色都是刀子,越看越怕……奇怪得很!
“听闻阒都在查丹城田,”沈泽川指腹挨着折扇,“你听着什么消息没有?”
颜何如早有准备,知道府君这是等着他自己交代,便立刻交代起来:“知道哪,哪敢不知道。府君,那八城粮仓都是糊弄人的,里边的粮食早让我给卖了,卖给洛山卖给樊州,土匪们都爱买。”他说到这里,乖乖地停顿一瞬,像是不知道似的,“蔡域没跟您讲这事啊?”
蔡域当然没讲,蔡域就是在茶州替颜何如做苦力的,哪知道自己每年经手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颜何如连风声都没跟他透,每次都以河州粮仓搪塞过去。蔡域只想要钱,根本不会深究。
凡事推到死人身上总没错嘛!
颜何如弯着眼。
他沈兰舟就是有通天的能耐,也没办法让蔡域起死回生。
“这事也是我的疏忽,忘了给您提个醒,”颜何如装模作样地说,“罚我吧府君,我以为这事儿没什么打紧的。”
他这么说,猛地一听确实没错,反正他们在东边做生意,以后又不搞粮食倒卖,以前的事就翻页。可是深究一下就说不通了,沈泽川在中博压的就是他提起来的粮价,八城流民逃到中博境内,沈泽川得估量着八城存余才能跟人打擂台。
沈泽川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说:“你挪空了八城粮仓,今年的民田问题解决不了,八城连同阒都就只能朝厥西、河州及槐州征调粮食,是你拿着他们的命脉啊。”
颜何如听这意思还在夸他,但他不敢贸然回应,因为沈泽川委实狡猾,指不定在哪儿等着他掉坑里呢。他说:“我跟着府君洗心革面,不做那生意了,他们早把我忘了。”
“你过去在厥西能瞒过江青山拿到粮食,跟八城情况不同,靠的是奚鸿轩。”窗沿上落下只虫,沈泽川看着它在自己的折扇下东躲西藏,继续说:“我近几日才想到这茬儿,奚鸿轩也在做官粮倒卖的生意,你们俩在厥西碰着了,他哪能容得下你。”
奚鸿轩是世家嫡子,还有银库作保,在官场上吃得开不稀奇,颜何如想插手厥西官粮生意太难了,他得剑走偏锋才有机会。沈泽川重审敦州那份名单,就知道了,颜何如贿赂的官员全是跟奚鸿轩倒卖过官粮、铜矿手里不干净的人,他拿着这个把柄跟在奚鸿轩后边拾荒,但是他吃不饱,于是又有了八城粮仓。
“我是凑巧,”颜何如笑嘻嘻,“奚二那个死胖子,仗着自家银库,把厥西扒得那么紧,我只能另寻出路。”
八大家要把水端平,这笔暴利自然不肯给奚鸿轩吃,奚家已经够肥了。河州颜氏正好相反,颜何如年纪小,家里边也没入仕的人,世家拿捏他易如反掌。可这小子太滑了,在中间赚得钵满盆满,把自己看不上的蝇头微利扔给世家,就这样世家还觉得吃上了红利。
颜何如讲完堂内安静,他似乎没察觉到沈泽川流动在沉默下的杀意,背起双手,接着说:“这事说到底,府君也乐见其成嘛。薛修卓那么凶,要重新丈量八城田,空亏的田税我不用算都知道他们补不上,逼急了狗咬狗,府君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阒都。”
沈泽川稍侧身,再次看向颜何如,轻声说:“那我要谢谢你啊。”
颜何如寒毛直竖,他酒窝浅了,迎着沈泽川的目光说:“……我就是这么个提议。”
沈泽川说:“就这么结了吗?”
颜何如几乎要笑出来了,可是他不敢,他就知道沈泽川要趁机杠他一笔。
他妈的。
颜何如在心里发狠。
去年七月以后,沈泽川先后在他这里拨掉了多少银子?是,商道是值钱,可颜何如盯得更多,他知道自己明明能赚更多。被沈泽川堵掉的粮食生意不提,今年往启东走的粮食才是大出血,还有厥西正在建的新港口……沈泽川这是盯着他可劲地媷!
但他也有办法抵。
“我去年听着二爷在找一灯大师,可巧,大师上个月在河州被我的人捡着了,我这次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就是想把这消息告诉二爷。”颜何如拨了下金算珠,“府君要不要呀?”
沈泽川微抬头,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第226章 器量
烈日灼烧, 晒得校场上的铁骑满身是汗。
霸王弓的拉弦声让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靶子连中三箭,那厚重沉闷的声音荡在校场。萧驰野放下手臂, 重新搭着箭。
“主子要的新刀都到了, ”晨阳站在边上, 替萧驰野提着箭囊,“早上我和邬子余去查看过货, 都是大境军匠精锻的好刀。”
萧驰野抬起手臂, 盯着靶子,“砰”地射中靶心。
晨阳递箭, 等萧驰野射空了箭囊, 再呈上巾帕。萧驰野擦拭着汗, 顶着日头,问:“来了吗?”
晨阳回首,看向营门,说:“该到了。”
此时正值晌午, 沙二营化掉的雪流淌在沟道里, 地面被晒出了热浪, 沙二营营门外是连绵无垠的枯黄草野。骨津撑着营墙,看到了天际滚滚而起的飞沙。
“开营,”边上的士兵朝下喊,“郭将军要进营地了!”
营门逐渐升高的同时,郭韦礼已经带着铁骑奔至营前。他勒马时摘掉了头盔,捋了把湿透的发, 等着营地前方的沟道搭起通行桥。
郭韦礼带来的鹰盘旋在营地前方,逡巡不前。营地内的鹰房喧闹起来,猛独占着望楼顶端,盯着新来的鹰们。
营地内的气氛开始变化,原本蹲在墙根乘凉的禁军们都站了起来,神色各异地看着打开的营门。骨津没动,他碰上了郭韦礼的目光,两个人谁也没让开。
郭韦礼和萧驰野不和人尽皆知,他在图达龙旗构陷骨津一事就是横在双方间的刺,又跟禁军在沙三营屡次摩擦,两方的气氛剑拔弩张,谁承想萧既明一纸调令把他调到了萧驰野的帐下。
邬子余从帐子里出来,站得老远,不想受此波折。
郭韦礼现在的主将是萧驰野,这意味着他还能否上战场全凭萧驰野做主。骨津是萧驰野的近卫,构陷一事不可能就此翻过,谁都不知道,萧驰野到底会给郭韦礼穿小鞋,还是会把他调离主战队伍。不论哪种选择,对于才重建的二营而言都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