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去过寇家,尝过“寇家菜”,此时比较起来,都说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而眼前这阮家菜在菜式的新颖之意上显然要更胜一筹。
也有人曾经去省城阮家大院里品尝过阮家菜的,这时候回忆起来进入“与归堂”楠木厅时那种庄重与宁逸并存的舒适感,以及阮家美食美器带来的视觉与味觉双重享受。这话说得好多人心生神往,恨不得插翅就飞到省城去。
“别这么着急,去省城之前先打电话订位子,不提前订,是根本订不上的。阮家一天最多只做三席!”
有人传授经验。
“一天只做三席?”闻者莫不惊讶,这不是摆着钱不赚么?
“人家阮家是要求精益求精,你以为是大锅菜流水席,一盆一盆地往桌上走吗?”说话的人觉得这是大惊小怪。
待所有热菜走完,奉上点心之前,阿俏亲自到席面上来看了一次。这下举座的来宾谁也不敢怠慢,纷纷起身,或是向阿俏点头示意,表示赞许。但凡见到这情形的人便都心里明白,“阮家菜”的名气,这已经是传到上海来了。只要阿俏想,她现在就能在上海再开一家私房菜馆,而且预订能立即订到明年去。
然而阿俏却不卑不亢,谢过众人的来临与赏光,往身后那一对有点儿尴尬的新人那里一偏身,说:“今天是我姐姐阮清珊小姐订婚的大喜日子,这一出席面,是我特地为她和姐夫专门烹制,能得诸位盛赞,实在是感激不尽。也请诸位略劳动一二,一起祝愿我的姐姐姐夫,愿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一时席间来宾纷纷站起,掌声也响了起来,阮清珊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表现得镇定自若,一挽夫婿的胳膊,夫妇两个一起面对众人露出微笑,点头致意。
婚礼的司仪一见气氛正好,连忙将一只巨大的订婚蛋糕推了上来。等到点心上完,就该新人一起切蛋糕,分送各位来宾品尝了。
正在这时,席间末位女眷那里有个尖细的女声“啊”的一声惊呼,这声轻呼随即淹没在觥筹交错的嘈杂之间。
可是阿俏还是听出不对,这声惊呼,该是她二姐阮清瑶发出的。
阿俏不动神色,向席间来宾点头致意之后,悄悄挪到末席,一拉阮清瑶的手臂,问她:“怎么了?”
阮清瑶浑身都在颤抖,一副要哭又哭不出的样子,她手中执着一封书信,听见阿俏问起,她像是终于找到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开口说:“是老周,老周他……”
阿俏一皱眉,赶紧抢过阮清瑶手里的书信看过,一折信纸,当即做了决断。
“姐,你先去房里,将我们身上带着的所有现洋都拿上,然后换一身衣裳,马上到楼下来。”
她说得简短,不容置疑,阮清瑶则渐渐冷静下来,浑身不再颤抖。
阿俏估了一下时间,说:“我这就去给士安打电话,他应该能派人马上来这里接你,你先去医院。我料理完这里最后一点事情马上就赶过来和你一起!”
说这话的时候,阿俏的心情也很沉重,默默地想:周牧云,你这家伙,千万别真出什么事儿啊!
第201章
阮清瑶收到的,是周牧云出事的消息。
自从上次周牧云搭救阮清瑶之后,两人之间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阮清瑶到上海之后,曾经给周牧云去过信,告诉他自己和妹妹都来了上海,留下的则是伯父阮茂才家的地址。
因此周牧云出事之后,他所在编队的战友按着周牧云抽屉里最上面一封信的名址,将消息送了过来。消息只有寥寥几个字,周牧云坠机受伤,现在某某医院,亲友速来。
阮清瑶听了妹妹的话,总算表现得镇定一些,按阿俏所说,去将能动用的现洋都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她偷空去找曲盛雪打了个招呼,为提前离席道了声歉,然后迅速离开,在阮公馆外面叫了黄包车,赶往医院。
在医院里,阮清瑶直接查问周牧云的情形,立即有人将她引至手术室门口。阮清瑶见手术仍在进行,便只能在外面战战兢兢地等着,不多时,有身穿白大褂的大夫从手术室内出来,四周打量一番,问:“哪一位是家属?”
阮清瑶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是亲友……”
大夫大步流星地走上来,摘下眼镜,对阮清瑶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阮清瑶闻言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身体软软地就往后倒。有护士见势不妙,赶紧冲上来将她扶住,冲她耳边说:“这位小姐,您听清了,病人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他的眼睛……”
阮清瑶在旁人的帮助之下勉强站直,却更难接受这个事实,颤声问:“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了……”
原来周牧云身上多处受伤,除了腿上有两处骨折之外,都是皮肉之伤,这些都罢了。他最严重的一处伤伤在头部,除了受到严重撞击之外,他更是双目受损。刚才大夫们给他做了第一次手术,没有见效,这就意味着周牧云很可能会双目失明。
“这位小姐,你既是亲友,可否烦请你在这里稍许留一留?病人可能会很快醒来,但是病人因为头部受到过撞击,又突然之间双眼看不见东西,可能会显得非常狂躁,需要亲朋的关心与安抚。”
阮清瑶听说周牧云有可能就此失明,一时难过得垂下泪来。只听那大夫在她耳边说:“周先生的所作所为,我们听说了也很钦佩。只是他醒来之后,请您务必开导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第一次手术虽然没有成功,但并不是全无希望。”
阮清瑶点点头,记下了大夫的话,眼见着护士们将周牧云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她此刻六神无主,只能跟在一群人的身后,赶到周牧云的病房,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缓缓坐下。
到此刻,阮清瑶兀自觉得自己全身在轻轻发颤,停不下来。再一想到周牧云的余生有可能需要在一片黑暗中就此度过,又难过得不能自已,只觉得双目泪水涟涟,根本止都止不住。
一名由此经过的护士见她这样难过,赶紧开口相劝:“探望病人一定得自己先振作起来,否则病人已经够难过的了,听见你哭岂不是更难过。”
阮清瑶点点头,取了帕子,去盥洗室接了一点水,稍稍洗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望着镜中那个双眼红肿的人,她不由得想:若是阿俏在这里,一定会比她顽强十倍。此刻阮清瑶私心里,竟然希望妹妹阿俏能赶紧赶到医院里:一来她觉得自己肠断心碎,根本无法承受周牧云受伤的现实;二来她私心里恐怕觉得,比起自己,周牧云此刻其实更加需要阿俏。
阮清瑶收拾停当,拎着小挎包,蹬着高跟鞋,拖拖拉拉地从盥洗室出来,慢慢往周牧云的病房那里过去。这时候,病房传出一阵喧哗,阮清瑶清清楚楚地听见周牧云的声音在大声嘶吼。
她快步赶到病房门口,只见周牧云正从病榻上撑起身,伸出双手,要到脑后去解他眼上的纱布。旁边的护工与护士拼命拦住,早先那名劝过阮清瑶的护士大声说:“周先生,周先生您不能这样啊!明明还有希望的,可要是您现在去动伤口,那就真……”
周牧云的确如医生所预料的那样,非常狂躁,明明腿上还打着石膏,却两三个人都压不住,只听他愤怒地大声喊:“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阮清瑶在病房门口见到这副情形,几乎吓傻了,颤声开口,唤了一声“老周”。
然而这一声仿佛有魔力,周牧云听见了,突然安静下来,面孔微微转向阮清瑶的方向,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轻声问:“阿俏?”
阮清瑶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蹬蹬蹬”的声响。
周牧云的声音在阮清瑶背后响起:“阿俏,真的是你,是你来看我吗?”
阮清瑶脚下却没停,她径直跑到值班的护士那里,借了一把剪子,然后转身跑到盥洗室,对着墙面上的镜子,左手抓住脑后那一大把长长的秀发,右手一剪子下去。
乌黑蓬松的大波浪,顿时落在地面上,成了一团毫无生命的断发。
阮清瑶却根本顾不上,伸手又去剪了几刀,总算将脑后原本飘逸潇洒的一头长发剪成阿俏那般齐耳的俏丽短发,发脚虽然有点儿粗,但也能将就。剪完之后,阮清瑶望着镜中自己那个陌生的样子,眼中又有泪要落下来,却咬紧下唇拼命忍住。
“老周,当初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阮清瑶望着镜子默默地想,“你若再不能重见光明,我便一辈子陪你,将欠你的,都赔还你。”